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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碼頭會的兄弟沿著河岸奔來,他帶來了瓦匠街被炸的消息。五龍似乎沒有聽見。五龍迷惘地站在河邊石階上,一隻手撐著肥大的短褲,你過來,看看我的xx巴上面長了什麼東西?五龍細細地察看著,他的金牙咬得咯咯地作響,這是髒病,這些操不死的臭婊子,她們竟敢把髒病傳染給我?她們竟敢這樣來暗算我?

    這天夜裡一群穿黑衫的人襲擊了城南一帶的數家jì院。他們帶走了曾經與五龍有染的所有jì女,臨走向鴇母支付了三天的陪客費用。起初誰也沒有注意,jì院的老闆們以為是做了一筆大買賣,直到三天後翠雲坊的一個老媽子去河埠上洗便桶,她的刷子入水後觸到了一團綿軟的物體,她用刷子推了推,那團東西就浮了起來,是一具腫脹發白的溺水者的屍體,老媽子在驚恐之餘認出那就是翠雲坊被帶走的姑娘婉兒。

    八名jì女溺斃護城河的事件在這年夏天轟動一時,成為人們夜間乘涼聊天的最具恐怖和神秘色彩的話題。作為一起特殊的事件總有某種特殊的疑點,譬如從那些死者身上發現的米粒,婦女們覺得這些米粒不可思議,即使八名jì女已經死去,她們仍然不能寬恕城南一帶罪惡的皮肉生意。而男人們的談話中心是誰幹的或者為什麼要這麼幹。已經有很多人猜測是五龍和他的臭名昭著的碼頭兄弟會,諳熟本地黑道掌故的人悄悄傳播著五龍傳奇的經歷和怪僻,他們著重強調了五龍非同尋常的報復心理和手段,也談及了他靠一擔米發跡於黑道的往事,五龍的名字在炎炎夏日猶如一塊寒冰使人警醒。有人繞路到瓦匠街的米店去買米,為的是親眼一睹神奇人物五龍的真面目,但五龍很少在米店露面,他們見到的是米店其他的表情抑鬱行動懶散的家庭成員,譬如躺在藤椅上喝湯藥的老闆娘綺雲,譬如整天罵罵咧咧的瘸子大少爺米生,譬如挺著大肚子愁眉不展的二少奶哪乃芳。  

    瓦匠街曾經傳言說五龍將要去坐班房,黑色的警車確實在瓦匠街上停留過,一群警察闖進了大鴻記米店,附近店鋪里的人都擠在米店門口朝里觀望,後來他們看見警察依次走出米店,每人肩上都扛著一袋米。五龍跟在他們後面拱手相送。米店的夥計們相幫著把米袋搬上車,警車一溜煙地開走了。五龍抓撓著褲襠對兩個鐵匠喊,等會兒過來摸兩圈牌,今天我破了財,賭運肯定特別好。

    後來本地的報紙對八名jì女的死因作了另外一種解釋,報紙說日本人的飛機空襲本市炸死無數良民百姓,其中包括在護城河裡游泳的八名娼jì。

    隱秘的暗病使五龍不得不蝸居在家靜心調養,這個夏天五龍在院子裡的樹蔭處鋪開一卷涼蓆,終日臥地而眠。隔牆的榆樹上蟬聲不斷,而米店一家都漸漸習慣於踮著足尖走路,以免驚動五龍夏日漫長的睡眠。

    其實五龍半夢半醒,在迷迷糊糊的假寐狀態中他經常聽見一些虛幻的聲音,他聽見織雲會在院子的另一側哼唱一支挑逗的民間小調,他聽見死鬼阿保沉重的身體從院牆上噔地墜落,阿保的黑皮鞋好像就踩在涼蓆的邊緣。他還聽見過馮老闆臨終前的衰弱的咳嗽,聽見他的眼球被馮老闆摳破的爆裂聲:這些聲音使五龍無法平靜,也加劇了患處的奇癢和痛楚。五龍覺得這些細膩而難以言傳的痛苦遠遠超過了以往受過的槍傷、咬傷和抓傷。五龍對應邀而來的江湖郎中大發雷霆,他懷疑那些五花八門的醫術和藥劑,甚至懷疑他的病是越治越嚴重了。最後他攆走了所有自吹自擂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開始自己替自己治療。他回憶起楓楊樹鄉村治療毒瘡的上方,用車前糙籽和大力丸搗碎了敷在鎮江膏藥上,在火上烘烤片刻,趁熱貼在患處。五龍做這些時避開了家人,他站在房間中央,通過一塊大玻璃鏡打量著自己的形象。這個形象無疑是古怪而可笑的,四肢頎長而粗壯,腹部肌肉仍然堅挺有力,而生殖器被紅色的膏藥包得嚴嚴實實。這個形象貌似普通但又有別於常人,他是殘缺不全的,他丟失了一隻明亮的眼睛,還有一根無辜的腳趾。也許他還將在暗病的折磨下丟失整個生命?在一陣黯然神傷之後,五龍冷靜地找出了他的不可饒恕的錯誤。他的心靈始終仇視著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體卻在向它們靠攏、接近,千百種誘惑難以抵擋,他並非被女人貽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種生活一種夢想害了。  

    綺雲搖著蒲扇走進屋子,皺緊眉頭對五龍瞟了一眼,她說,你這樣沒用,什麼藥也治不了你的髒病。我早說過了,你的命又臭又硬,別人害不了你,害你的肯定是你自己。五龍的嘴裡哼唧了一聲,他用一種悲涼的聲音說,你說對了,你是個女巫。那麼你現在就開始等著收屍了?綺雲面無表情,走到窗前捲起遮陽的竹簾,綺雲說,我不給你收屍,我也不要別人給我收屍,等我老了就進尼姑庵去,我不指望兒子,更不指望你。我已經在尼姑庵的菜園裡買好墳地了。五龍發出了會意的笑聲,看來你不糊塗,我也不糊塗,你聽著,我如果要死就死到我的楓楊樹老家去,你知道為什麼?我怕你們把我碎屍萬段,你們會的,活著你們怕我,死了誰也不怕我了。

    綺雲沒再說什麼,綺雲揮著蒲扇趕走一隻蒼蠅,無聲地離開了屋子。風的遊絲從南窗里擠進來,擠進來的還有榆樹上的蟬聲和黃昏依然灼熱的氣流。五龍走到窗前,聽見院子裡響著潑水聲。米生舉著一盆水從頭頂上往下澆。雪巧正在洗頭,她的烏黑的長髮像水糙一樣漂浮在銅盆里。在北廂房裡柴生和乃芳正在擺弄新買的留聲機,一個男人的假嗓嗚咽似地時斷時續,這就是我的後代和家人,這就是我二十歲以後的家。五龍突然對一切都陌生起來,他懷疑這幕家庭生活情景是否真實。也許整個米店都是虛假的幻象,只有生殖器上的刺癢和細菌才是真切可信的。這麼多年了。他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可憐的米店小夥計,但他仍然在遭受新的痛苦。五龍傷心地閉起了眼睛,黑夜的感覺重新降臨,在炎熱的空氣和虛無的心緒里,他尋找著古塔上的風鈴聲,他知道那座古老的磚塔已經毀於戰爭的炮火,但他想念的風鈴聲還清脆地迴蕩在這個夏日黃昏,除此之外,他還聽見了遠遠的火車的汽笛以及車輪和鐵軌撞擊的聲音。  

    對於五龍,他所在的地方永遠是火車的一節車廂。它總是在顛簸、震動。五龍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兒步,雙手撐著沉重的腦袋,這種行走的方法是多年前偷偷爬上那輛運煤火車的翻版,為了驅除暈眩,五龍揚起手掌朝自己臉頰打去,他聽見一種異常的聲音,他嘴裡的兩排金牙脫離了牙床,鬆散地倚在舌頭下面。五龍把手指伸進嘴壓緊金牙,手指從金箔上滑過的觸覺是異常柔和溫馨的。他突然想到這兩排金牙或許會是此生最大的安慰。多少年的漂泊和沉浮如夢似煙。他的楓楊樹人的血液依然粘稠,他的汗腺在夏季依然排放著碩大的汗珠,他的雙腳離開鞋子後依然臭氣仆鼻,但他現在擁有了兩排真正的閃閃發亮的金牙。也許這是唯一重要的變化。也許這真的是此生最大的安慰了。

    雪巧猶如一隻驚弓之鳥,每當回憶起米倉里那場沒有實現的幽會,她總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抱玉的匆匆來去很像一夜驚夢,或者就像一口美麗的陷餅,雪巧陷入其中,她所看到的天空是淡黃色的令人不安的,危險的陰影密布米店的每一處空間,尤其是來自柴生的致命的威脅。在炎炎夏日雪巧頻繁地洗濯沐浴,藉助清涼的井水來保持冷靜,思考她的處境和應該採取的策略。她覺得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柴生,有時候她希望柴生永遠泡在賭場煙館裡,最好像賭場裡經常發生的那樣,被其他賭徒在胸前捅上幾刀,這樣她的危險的處境就會有所改觀。  

    而柴生果然沒有放過雪巧,有一天雪巧在廚房裡洗菜的時候,柴生悄悄地閃進來,柴生對雪巧嘻嘻地笑著,雪巧敏感地意識到最害怕的事情來臨了,柴生向她索取一百塊錢,說是欠的賭債,一定要馬上到手。

    你這是逼我尋死,雪巧漲紅了臉,她按捺住心頭的憤怒,溫婉地哀求柴生,緩幾天給你吧,你知道我們的錢都捏在米生手上,無緣無故地他絕對不會給我這麼多錢。

    那你可以編個理由,你可以說你爹死了,要帶錢回家奔喪,柴生說。

    可是我爹沒死,雪巧剛要發怒,旋即又降低了音調,她很害怕北廂房裡的乃芳會聽見他們的談話,柴生,你我叔嫂一場,我還給你做過鞋子,你不興這麼逼我,我手上真的沒錢,除了每月的零花錢和菜錢,我從來就沒有攢下過錢,不信我給你看我的錢包。

    看來你是不肯給了,沒關係,我不逼你,柴生推開了雪巧抓著錢包的手,怏怏地往外走,他說,一點不錯,女人都是頭髮長見識短,現在不是我逼你,而是你在逼我了。

    雪巧放下手裡的錢包和一隻茄子,衝過去拉住了柴生的手。雪巧的臉因為驚惶和強作媚態顯得很醜陋,她緊緊地抓著那隻手,並且慢慢地將它上舉,最後停留在她豐滿的rx房上,我沒現錢,雪巧期盼地觀察著柴生的反應,給你這個行嗎?  

    柴生的手木然地按在雪巧的rx房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放下那隻手,搖搖頭說,我不要這個,這個又不能當錢用,我只要錢,你要是沒錢就給首飾吧,首飾賣到當鋪去也能變錢。

    你們馮家的人一個比一個狠毒,一個比一個貪心。雪巧絕望地嘆了口氣,在柴生的提示下她想到了那隻翡翠手鐲,雪巧說,我給你一隻翡翠手鐲,不止值一百塊,但你要答應我,以後再也別來敲詐我了,你要再來我就只好死給你看了。

    米店叔嫂在廚房裡最後完成了一筆交易,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廚房時正好被乃芳看見了。乃芳伏在廂房的窗台上大聲責問,你們躲在廚房裡搞什麼鬼?雪巧不動聲色他說,廚房裡有一隻老鼠,我讓柴生把它打死了。乃芳狐疑地打量他們一番,冷笑了一聲,是一隻騷情的母老鼠吧?你應該叫你男人打,怎麼叫小叔子打,雪巧不宜申辯,裝作沒有聽見,急急地走過院子,乃芳尖刻的聲音像馬蜂一樣追著雪巧不依不饒,乃芳站在院子裡很響地吐著唾沫,不要臉的騷貨,勾引到小叔子頭上了。

    雪巧躲在房間裡隔窗聽著乃芳撒潑,身體瑟瑟地發抖。乃芳的罵聲米生也聽見了。米生的臉色氣得鐵青,他把雪巧從椅子上拉起來,怒視著她說,你到底幹什麼了?你真的操不夠,連柴生也要?雪巧終於嗚嗚地哭起來,雪巧跺著腳說,她在栽贓,我什麼也沒幹,你要是也來逼我,我只有死給你看了。米生憤憤地把窗子砰地關上,隔絕了院子裡乃芳的聲音。米生抓住妻子的頭髮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他說,你要是真幹了這種事,我馬上就去給你找一根上吊繩,家裡的房梁夠高了,繩子也是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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