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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梅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著騷貨金蘭從家裡溜出去,兒子穿著短褲站在門邊,歪著頭怒視著母親,素梅突然想起兒子跟金蘭是在她的床上做那種事,心裡就像咽了只蒼蠅一樣難受,於是她衝到廚房裡端了半盆水,都潑在那張涼蓆上,然後素梅就用一柄板刷拼命地刷洗涼蓆,素梅咬牙切齒他說,我要把那狐狸精的騷氣洗掉,我不能讓它留在我的床上。
理髮店快要關門了,老朱開始把滿地的碎頭髮注畚箕里掃,突然看見沈庭方的女人推開了玻璃門。老朱覺得奇怪,素梅是屬於那種髮型毫不講究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登理髮店的門,她們想剪頭髮時就請女鄰居幫忙,一剪刀了事,老朱站在轉椅後面,笑著招呼素梅,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吹風還是電燙?是不是要去吃喜酒了?
素梅朝理髮店四周掃了一眼,嘴角輕蔑地撇了一撇,卻不說話。素梅朝上面挽著細花襯衫的衣袖,不難發現那隻衣袖是潮的。
你怎麼啦,沈家嫂子?老朱抖著白兜布的碎發說,我跟你家老沈很熟的,不用擔心,給你做頭髮收半費就行了,反正現在店裡就我一個人。
素梅搖了搖頭,她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審視著老朱,突然說,你跟金蘭,是夫妻嗎?
是,怎麼不是夫妻?結婚快十年了,老朱笑起來,說,這事你剛知道?
素梅又搖了搖頭,這時候她有意誇張了那種難以啟齒的語調和表情,你們是夫妻,素梅咳嗽了一聲說,那你知不知道金蘭在外面——素梅注意到老朱臉上的笑凝固了,她的話也就此咽回肚裡了。都說老朱是香椿樹街上最沒用的男人,但再沒用的男人也會有火氣,索梅突然覺得把事情透露給老朱會傷及敘德,到理髮店來告狀也許是失策的,於是素梅改口說,今天不剪頭了,改日再來,說完匆忙退出了理髮店的玻璃門,玻璃上映現出老朱肥胖的身影,老朱手裡拎著那塊白兜布站在轉椅邊,木然的表情看上去愚不可及,索梅在台階上低聲罵了一句,可憐的活烏龜。弄根繩子吊死算了。
素梅本來不想去玻璃瓶廠告狀,她路過肉店時看見鐵鉤上掛著的凍豬肉還算新鮮,就拐進去割了二兩肉,割的是便宜的坐臀。素梅拎著肉眼前突然閃過下午撞見的那幕場景,騷貨全蘭,她竟然叉著腿坐在兒子的胯上。素梅想起從小就聽說的狐狸妖精魅男子的傳聞,心裡又恨又怕,騷貨,狐狸精,我饒不了她,我要找他們領導去,素梅嘀咕著身體就向後轉,朝街西的玻璃廠走去。
玻璃廠的領導也是個女的,臉上長了星星點點的白麻子,人們背後都稱她為麻主任,素梅記得麻主任在多年前的一個群眾大會上控訴資本家剝削殘害重工,台下的群眾都被她的控訴打動了,素梅也哭成了個淚人。誰都知道麻主任就是童工時染了天花沒錢治,落下了一臉麻子,誰都知道麻主任是個黨員,因此素梅走近她時有一種找到主心骨的輕鬆。
素梅看見麻主任用一支紅筆在報紙上划來划去的,就陪著笑臉搭訕道,主任又在學習了,是不是中央下來九號文件了?
哪來的九號文件?麻主任抬起頭瞟了素梅一眼,她對素梅這種不懂裝懂的態度無疑感到厭惡,搶白了她一頓,六號文件還沒下,哪來的九號文件?中央文件能在報紙上登嗎?那是保密的。麻主任把報紙合上,又指著它告訴素梅,這是社論,這不叫文件。
社論和文件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中央的指示,素梅倒不見窘色,自己給自己打了圓場後就切入正題,主任,我來是跟你反映一件事。
什麼事?麻主任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她說,是你兒子?他在政治上不求上進,散漫了一點,但是勞動態度倒還可以。
不是我兒子,我來是反映金蘭的問題,她跟人搞腐化,讓我當場捉住了。
搞腐化?我怎麼不知道,你有什麼證據吧?
有。素梅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胸罩,頗為自得地一笑,她來不及穿衣服,把它忘在我家裡了。
怎麼是在你家?麻主任聽出了點問題,她用原子筆挑了挑那隻胸罩,說,這回是跟誰?
跟你男人還是跟你兒子?我男人?我男人才不會上狐狸精的當。素梅考慮了幾秒鐘後,是敘德,孩子什麼都不懂,讓那狐狸精勾引壞了,敘德剛過十八歲,什麼都不懂呢。
什麼都不懂,那種事卻先懂了。麻主任話裡帶刺,目光炯炯地看著素梅,這種事情你也不能都怪女方,你兒子好像天生不學好,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教育的!
素梅臉上終於有點掛不住,她說,你是做領導的,應該知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把話挑明了說金蘭就是個主要矛盾,敘德歸我教育,那主要矛盾你主任一定得解決。
看不出來你學過毛選嘛。麻主任用原子筆把金蘭的胸罩挑到抽屜里,又朝裡面啐了一口說,你放心吧,我饒不了她。
不難看出麻主任也恨透了金蘭,麻主任作為香椿樹街正派婦女的語言習慣漸漸暴露出來,她也口口聲聲稱金蘭為騷貨,最後她對素梅說,等著吧,哪天再搞運動,我非要在那騷貨脖子上掛一串破鞋,讓她挨批鬥,讓她去遊街,我就不相信,無產階級專政治不了一個騷貨?
九
秋季開學後美琪發現她成了東風中學最孤獨的女孩。以前要好的女同學們一個個疏遠了她,她們不和她說話,而且美琪覺得她們投過來的目光就像看見了一個乞丐。看來假期里發生的事情已經傳到學校來了。美琪就像一隻驚弓之鳥坐在教室里,只要聽到一群女生站在走廊里交頭接耳他說話,她就會想,她們又在說我了,她們肯定在說我。她們為什麼無休無止地說那件事?美琪用兩個小紙團塞住耳朵,剛塞上又掏出來,她覺得這樣做無濟於事,耳朵塞上了眼睛卻無法遮蓋,她仍然能看見那群女生鮮紅的嘴唇鬼鬼祟祟地激動著。
不管是上課還是下課,美琪一直呆坐在教室里,英語教師這幾天一直在黑板前大聲灌輸一句英語,難弗弗蓋特克拉斯斯甲古,它的意思是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那個句子被美琪記住了,但它離她很遙遠,美滇聽見她的心在大聲嗚咽,還有秋鳳吹過窗外梧桐樹枝的淒清的聲晉,美琪希望不要下課,美琪希望放了學能飛回家,這樣她可以避免接觸學校和街上那些可怕的目光。
有一個男孩在學校的門口攔住美琪問,是你讓紅旗強xx了嗎?那個男孩還拖著鼻涕,滿臉好奇和興奮的表情。美琪用書包朝他打過去,她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十三點,但眼淚卻籟籟地掉了下來,人像驚鹿一樣向打漁弄方向奔逃。
美琪對她母親鄭月清說,我不上學了,你要是再逼我去上學,不如讓我死了。鄭月清已經不止一次地聽女兒說到死這個字眼,每次都是心如刀絞。事實上她們母女在香椿樹街生活的前景同樣地充滿陰影,而鄭月清開始盤算搬家,遠離這個骯髒可惡的街區,遠離流言蜚語的中心。在十月的那些秋蟲卿卿霜清月明的夜晚,鄭月清摟著受了傷的女兒哄她入睡,她說,再熬幾天吧,媽正在盤算搬家,但我們家的房子是你祖父留下的私房,要走得先把房子賣了,什麼時候把房子賣掉了我們就搬家。美琪對母親的計劃一知半解,她說,我不管,反正我不想進那校門,不想在這條破街上住了。美琪話沒說完就覺得母親在她頭上的撫摸停滯了,那隻手滑落在美琪的肩上,突然狠狠地擰了一把,你想把媽也逼死呀,鄭月清翻了個身對著女兒,喉嚨里發出一聲抽噎,我命苦,別人家的女孩子都是家裡的好幫手,別人家的女孩子對媽多孝順,偏偏我就養了個不爭氣不懂事的女兒。
美琪仍然像逃一樣地去上學,像逃一樣地一路小跑著回家,偶爾地美琪和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結伴走在路上,也只有秋紅會和美琪結伴了,因為秋紅一直是東風中學的女孩們所拋棄的對象,秋紅邋遢而衣著破陋,女孩們都說她頭上有虱子。美琪以前從不和她在一起,但現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嫌棄秋紅了。她們不可思議地成為了朋友,而秋紅也就成了美琪所有奇思異想的聽眾。
你想死嗎?美琪有一次認真地詢問秋紅。
死?秋紅就嗤地笑起來,她說,我又不是神經病,為什麼要去死呢?
我聽說死一點也不可怕,就像你瞌睡最厲害時,雙眼一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美琪閉上眼睛,似乎在練習她描述的死亡,然後她突然睜開眼晴說,很簡單,我聽說只要三十粒安眠藥。
你在說什麼瘋話?秋紅仍然捂著嘴痴笑。
可是買安眠藥容易敗露事情,你知道我媽一天到晚跟藥片針管打交道,美琪搖了搖頭,又問秋紅,你知道死有幾種死法嗎?
那太多了,你怎麼老說這些?秋紅狐疑地注視著美琪,但她的一隻手下意識豎了起來,為美琪扳指計算著她了解的幾種死亡方法,上鐵路臥軌,鑽汽車輪子,上吊,服劇毒農藥,還有跳河自殺,秋紅算清楚了就大聲叫起來,五種,一共有五種。
不止五種,還有爬北龍塔跳塔,還有割斷靜脈自殺。美琪糾正了秋紅,她的美麗而蒼白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驚恐的神色,不,臥軌、跳塔,那太嚇人了,美琪說,還是跳河吧,淹死的人看上去跟活著差不多。
秋紅在打漁弄口與美琪分手,她看見美琪低著頭疾步走到家門口,一隻手把辮子甩到肩後,這是漂亮潔淨的女孩子常有的姿態,秋紅咬著手指想美琪為什麼天生就這樣漂亮而潔淨,而自己為什麼不能這樣漂亮而潔淨,秋紅想美琪關於死的奇思異想不過是一番瘋話罷了。
打漁弄里那天充斥著幾個女人尖厲而激憤的嗓音,是紅旗的兩個出嫁了的姐姐回娘家了,她們與孫玉珠商討著紅旗的案子,時而夾雜著幾句刻毒的咒罵,咒罵的對象無疑是隔壁的鄭月清母女。
美琪知道張家的女人們是故意罵給她聽的,她插上門關好窗,但那種聒噪聲仍然鑽迸門fèng,像針尖似地刺痛她的心,美琪走到臨河的木窗前,倚窗俯瞰著秋季泛黃的河水,美琪想假如我從窗子跳下去,也許一下子就死成了,等到人再從河底浮上來了,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美琪這樣想著恰恰看見紅旗的兩個姐姐抬著大木盆到石階上來洗被革,張家姐妹的聲音更加清晰地傳入美琪的耳中,一個說,她還拿了我們家五百塊錢,虧她有臉拿得下那筆錢。
另一個說,不能讓紅旗這麼害在她們手上,要上告,要貼大字報,回家就讓小馬寫大字報,貼到市委去,貼到區委去,香椿樹街也要貼滿它。
美琪捂著耳朵哭起來,我再也不要聽見他們的聲音啦,不如去死了,死了做什麼都不知道了,美琪打開了臨河的三扇窗子,脖頸上掛著的鑰匙在窗框上琅琅地碰了一下,美琪就摘下鑰匙低頭看了會兒鑰匙,從小到大掛著這把鑰匙,現在她要把它還給母親了,於是美琪就踮起腳把鑰匙掛在家裡最醒目的月曆牌上。河對岸的水泥廠這時候響起了下班的鐘聲,鐘聲提醒了她,母親快要回家了,母親回了家她又死不成了。美琪急得在家裡亂轉,她覺得自己忘了一件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美滇走到她的小床邊,終於想起那是一隻漂亮的餅乾盒子,那是父親去年回家探親帶給她的禮物,餅乾吃完了她把心愛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了,美滇從床底下找出那隻餅乾盒打開來,看見了她的蝴蝶結、玻璃金魚、三塊零錢和一疊用蠟紙剪成的大小不一的紅心,美琪想她該把哪樣東西帶走呢,三塊錢應該留給母親,蝴蝶結和玻璃金魚應該送給秋紅,只有那些鮮艷動人的紅心是她自己動手剪的,美琪想她就把那些蠟紙紅心帶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