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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紅後來是一路飛奔著回到了香椿樹街,本來小徐是準備送她回家的,本來兩個人並肩走著,但錦紅越走越快,後來就甩開長辮子飛奔起來,小徐在後面喊,怎麼回事,你們家失火了嗎,錦紅顧不上解釋,她只是帶著哭腔匆匆丟下一句話八點鐘,我忘啦。小徐又追了幾步喊道。下次怎麼見面?錦紅那時候已經拐過了皮革廠的圍牆,從漆黑的充斥著皮革怪味的夜空里傳來錦紅最後的聲音,白天,白天,別在晚上。
家裡的大門果然被鎖死了,怎麼推也推不開。錦紅在門上拍了幾下就停住了,她害怕左鄰右舍聽見這種動靜,假如讓那些人知道自己深夜歸家被關在門外,第二天肯定會有閒話傳遍整個香椿樹街。錦紅繞過堆滿了雜物的夾弄,來到西窗前敲窗子,窗內是她和秋紅的房間,秋紅睡熟了,怎麼也吵不醒,錦紅靈機一動,抓過一根竹杆從氣窗里伸進去,在秋紅的臉上輕輕捅了幾下,秋紅終於醒了,小偷,她從床上跳起來,睡意朦朧地喊道,抓小偷呀!
錦紅反而被妹妹嚇了一跳,別瞎叫,她貼著窗戶對裡面說,是我,快給我開開門。秋紅坐在棉被裡愣了一會兒。說,不行,爹在門上上了鎖,鑰匙在他手裡。錦紅說,你去偷,鑰匙肯定塞在他枕頭下。秋紅仍然坐在棉被裡不動,我不敢,他會打死我的。秋紅打了個呵欠,忽然躺了下來說,也怪你自己,誰讓你這麼晚回家的?我不管,我要睡。
錦紅在黑暗中倚牆而立,心裡一片淒涼,她開始埋怨自己,明明知道父親的手腕不容鬆動,偏偏存了一份僥倖之心,她也開始埋怨小徐,約會時間為什麼要定在傍晚時分,為什麼不能在白天見面?錦紅想她現在走投無路了,只能在這裡站上一夜,等待天亮。
本來錦紅是準備在西窗前站上一夜的,但隔壁老何家的鬧鐘聲提醒了她、上夜班的人快出來了,下中班的人快回家了,街上已經響起了這類人自行車鈴鐺聲,不管她縮在哪個角落,總會有人看見她。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半夜三更地被關在門外。錦紅想她不如裝成一個上夜班的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
錦紅夾著一卷布料再次出現在深夜的街道上,就是在這段慌張而悲悽的路途中,許多往事泛著苦水在她記憶中流過,錦紅忽然想起她是整條香椿樹街最可憐的女孩子,想起她小時候能歌善舞,可是父親不肯給她買裙子,別的女孩子上台跳舞的時候她只能坐在男孩堆里觀看,想起她從七歲起就洗衣做飯,腳踝上還留著一塊沸水燙出的疤瘢,想起她為全家人做了二十年傭人,到頭來卻被父親關在門外,他不讓我出嫁我偏要嫁,憑什麼讓我一輩子做他們的傭人?錦紅一路哽咽一路走著,她發現自己的腳步莫名地朝城東的文公巷方向邁去,我去文公巷於什麼。我現在去找小徐不是去他家丟人現眼嗎?錦紅就這樣突然地站在農具廠牆外面,站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茫然失措間她把那塊花布抱在胸前,雙手一遍遍地撫著布料的褶皺。
城東蝴蝶幫的三個男孩那時坐在一輛廢棄的卡車車廂里抽菸,錦紅不知是否發現了黑暗中一明一滅的三個紅點,而那三個男孩後來坦白說,從錦紅走迸農具廠小巷起他們就注意到她了。假如她一直走,走過這條小巷進入文公巷,他們肯定就放過她了,後來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但錦紅卻突然站住了,錦紅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她的指甲磨擦棉布的聲音在三個男孩聽來富於某種特別的意味。
她在勾引我們?第一個男孩說。
上不上?第二個男孩說。
上。第三個男孩扔掉菸蒂,率先跳下了舊車廂。
那是錦紅橫遭厄運的春夜,她從來沒聽說過蝴蝶幫的名稱,她在紛亂的打鬥成風的香椿樹街長大,對於黑暗中衝出來的人影有所防備。當其中一個男孩自報家門時,錦紅鄙夷的冷笑了一聲,什麼蝴蝶幫蜜蜂幫的?錦紅一邊挪揄著一邊擇路而逃,她說:你們敢過來,小心我讓人提你們的人頭,事實上恰恰是這句話激怒了三個男孩,他們後來在受審時都提到了錦紅的這句話,她太兇了,男孩們說,我們不干也要幹了,否則面子都丟盡了。
三個男孩最終也未乾成什麼,他們或許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潑辣的女孩,錦紅在搏鬥中毅然咬掉廠一個男孩的小拇指,農具廠的工人第二天在舊車廂里發現她的屍體時,她的嘴裡仍然緊緊咬著那截小拇指,被咬掉小拇指的男孩就是殺害錦紅的兇手,他操起一塊鐵鉛的毛坯砸死了錦紅,他把女孩拖到廢車廂里時情慾的衝動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是手指斷口的疼痛和一種失敗後的狂怒,就是那個男孩後來在受審時振振有詞地說,不玩說不玩,她那麼凶幹什麼?我要不敲死她,誰知道她還會把我什麼咬掉。不玩說不玩,她咬掉我手指幹什麼?
農具廠的工人中有幾個是注在香椿樹街的,他們上早班時目睹了錦紅橫屍於廢車廂里的慘象,回家後便把所見所聞描述給家人和鄰居聽。最後都提到了錦紅腰間的那條粉紅色的布帶,那條布帶打了死結,看樣子沒有被解開過,她的內衣從上到下完好無損,對於一個深夜遇害的女孩來說,那簡直是一個奇蹟,人們往往特別留意這些細枝末節,尤其是香椿樹街的婦女,她們在為王德基家的女兒扼腕悲嘆時,也不忘誇讚一句,錦紅了不起呀,雖然死了,可人家保住了女孩子的貞操!
一些人的生命就像秋天街頭的夜飯花突然枯萎墜落了,現在是春天,但春天又怎麼樣,這種淡綠色的鳥語花香的季節善於施放冷箭,讓那些不幸的人與他們熟悉的香椿樹街永遠分離。
十九
十九
半夜時分滕鳳被床下的某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是一種噝噝的略顯粘滯的聲音,在滕鳳聽來很像是一條或者幾條蛇從地上游過,它讓耍蛇人的女兒驚悸不安,滕鳳下床開燈,俯下身子察看,床底下仍然是堆放了多年的紙箱和破腳盆之類,她抬腳對著紙箱踢了一下,幾隻蟑螂爬出來、沒有蛇的蹤影。雜物一件件地搬挪了,還是沒有看見蛇,滕鳳覺得奇怪,她想她永遠記得蛇的聲音,別的聲音也許會聽錯,但蛇的聲音她永遠不會聽錯的。
會不會是父親的亡靈在作祟?滕鳳想到這裡渾身打了個冷顫,父親的亡靈不變成一條蛇又變成什麼?它來幹什麼?假如不是來索債它來幹什麼?滕鳳抓著一根擀麵棍在房間裡四處搜尋,心裡充滿了恐懼。茫然四顧間她瞥了眼牆上丈夫的遺像,李修業在黑邊鏡框裡冷冷地觀察著遺孀的一舉一動,滕風忽然記起一種驅鬼的傳說,以鬼魂嚇唬鬼魂是有效的辦法。為什麼不試一試?滕鳳就在桌上點了一燭香,她別出心裁地把那根擀麵棍掛在鏡框旁邊。修業,你拿好了這根棍子,滕風雙手合十地祈求道,看在我守寡二十年的份上、你一定要把家裡的蛇打死,見一條打一條,一條也別剩。
滕鳳相信丈夫的亡靈會應允她的求助,為了穩妥她又從床底下拖出一隻陶瓮,從陶瓮里倒出了一些石灰粉,沿著門窗和牆根均勻撒上一圈,滕鳳從小就聽說石灰粉可以阻止鬼魂的出入。做完了這一切後滕鳳回到床上。一列夜行火車正從百米以外的鐵路橋上駛過,汽笛拉響的瞬間整個房屋劇烈地顫動起來,不止是顫動,應該說是搖晃。火車從鐵路橋駛來駛去幾十年了,她的房子從來沒有這麼劇烈地搖晃過,滕鳳想會不會是丈夫和父親的兩個亡靈在打架,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企望能辨別兩個亡靈誰輸誰贏,但是除了滿地月光和化工廠油塔投射在牆上的黑影,滕鳳什麼也看不清楚,而她的搭在床沿上的那隻右手,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啄了一下,冰涼鋒利的一次啄擊,不知緣自何處,到了後半夜滕鳳的右手便痛癢難忍了。
聯合診所剛開門,滕鳳便滿臉悽惶地走了進去,她亮出手腕上那塊紫紅色斑塊給醫生看,嘴裡一迭聲地問,有沒有蛇藥,有沒有好一點的蛇藥?醫生很納悶,說,你要蛇藥幹什麼?你這是皮炎,街上流行的皮炎,蛇藥治不好皮炎。滕鳳神色黯然,語氣很堅決地說:不是皮炎,我知道不是皮炎,我要蛇藥,好一點的蛇藥。醫生有點不耐煩起來,說,我說是皮炎,你非要蛇藥,誰是醫生?你這病自己看吧。滕鳳又氣又急,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們醫生就是這樣為人民服務的?滕鳳將右手抬高了追著醫生走,眼淚已經無法抑制地淌下來,她說,你們看看我的手,像皮炎嗎?這是毒塊,弄不好就要死人的,真出了人命你們負責嗎?
醫生似乎被滕鳳這番話嚇住了,拉過她的右手又仔細察看了一遍,最後舒了口氣,還是那句話,誰是醫生?我說是皮炎就是皮炎,去掛號吧,皮膚科。
滕鳳心急如焚,她伏在藥房的小窗前朝裡面的藥櫃張望,說:蛇藥,快給我一點蛇藥,藥房裡的女人說,沒藥方不能配藥的。那女人認識滕鳳,好像也聽說過滕鳳的身世,滕鳳你來要什麼蛇藥?她笑著說,你家裡沒蛇藥嗎?你爹沒給你留下點蛇藥?滕鳳的臉驀然泛白了,她充滿怒意地斜睨著藥房裡的女人,不配就不配,你亂嚼什麼舌頭?滕鳳用左手拍了拍窗台,她說,胡說八道,我自己都不記得有爹,你倒記得清楚,我爹要是賣蛇藥的,你家就是賣毒藥的。
滕鳳一無所獲地走出了聯合診所,在那扇漆成白色的大門前,她再次舉起右手手腕,迎著早晨的陽光端詳著那塊紫紅色斑塊,它仍然像一塊乾漆潑在手腕上,顏色和形狀沒有任何變化,但這並不意味著危險已經過去。滕鳳記得有些蛇毒要在一天之後才發作。況且她現在還不敢確定是被什麼咬了,假如真的是蛇咬總能想出解毒的辦法,可萬一不是呢?假如是父親的亡靈咬了她,該怎麼去解毒呢?站在聯合診所的白色大門前,滕風突然悟出一個道理,不管是李修業還是父親,他們死了比活著更可怕,更難對付,他們死了也不肯放過她,滕鳳想她不能等死,她必須想個辦法讓父親的陰魂放過自己。
那天早晨滕鳳托著右手到雙鳳橋的畫匠家裡,她讓畫匠畫一張父親的像,說是要掛在家裡祭供。畫家問她要照片。滕鳳說,我爹死得早,一張照片也沒留下,你就按照我說的模樣畫吧。那個畫匠手藝高超,他幾乎準確無誤地畫出了已故的耍蛇人的肖像,滕鳳最後拿過肖像時又驚又喜,更多的是一種言語不清的疑懼。無論如何她想不到會有這麼一天,她竟然會把自己唾棄了二十年的父親請到家中,請到神靈的位置。
耍蛇人滕文章的遺像就這樣和李修業並列於一牆了。
他是誰?達生第一次看見牆上的新鏡框時湊近了端詳一番,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怎麼這樣面熟?我肯定在哪兒見過這老東西,達生突然拍了拍手說,我想起來了,是那個耍蛇的老東西,就是它,他不是死在橋洞裡讓人拖起了嗎?你掛他像幹什麼?那老東西真的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