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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因為這個夢而憤怒,重重處罰了楚怡,然而對阿瀾的歉疚還是與日俱增。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終於也走到了這一步,很快便要去地下和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重逢。他想如果她還怪她,那麼便親自向她致歉,心中竟安寧了不少。

    可沒想到在離開前,會見到這樣一個人,會聽到這樣的話。

    適才不覺得,此刻再看她的模樣,同樣是身懷有孕,同樣是眼含仇恨,這自稱是楚惜的女人竟和夢中的阿瀾驚人的相似!

    “你……你說什麼?”

    “怎麼,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其實我也不確定,這些事情您有沒有告訴過別人。但我想既然您都讓我這個女兒不見天日了,又幫著宋楚怡頂替了我的身份,應該不會再把這番談話跟別人講吧?”

    是,他當然沒有跟別人講,那晚談話時也屏退了左右,無人可以偷聽。所以,她會知道這個,就只有……

    “……楚惜?你真的是楚惜?”

    男人雙手顫抖,眼睛也瞪大了,鬢邊一縷長發垂下來,飄蕩在他微微張開的嘴旁。葉薇的印象中每次見到這位父親大人他都是風度翩翩、沉著鎮定的,還從沒想過他會這樣失態的一面。  

    很好,這樣才對。聽說他被收押那天依然瀟灑從容若魏晉名士,把前去抓人的吳大司馬生生襯得苦大仇深,姿態那叫一個漂亮。成王敗寇、與人無尤,看來他早想明白了這點,所以如今雖然輸了卻也心情坦然,並不如旁人那般惶惶如喪家之犬。

    但我豈能容你這樣輕鬆地走了!

    那些欠下的債、造下的孽,下黃泉之前我們總要說個清楚。母親她心軟又痴情,我不提前幫她討回公道,回頭見了面恐怕還要繼續被你欺負。

    “您終於信了。您信了就好,後面的事也容易多了。當年宋楚怡的一杯酒要了宋楚惜的命,好在老天有眼,讓我借著葉薇的身體重新活了過來,可以找你們有怨說怨、有仇報仇。沒想到吧?我也沒想到,戲文中死而復生的事情居然是真的,還發生在了我身上,可見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數,為惡太多,是會有報應的。我就是你的報應。”

    宋演伸手握住木欄,奇蹟般地平靜了下來。如果說剛才還有些許懷疑,等她這番話說完已經完全信了,他透過木欄的空隙看著她,悲涼一笑,“真的是你。”

    葉薇一愣。

    “這個眼神……當年楚惜從惠州過來,在煜都住了將近四個月,這過程里我從不與她親近,你知道為什麼嗎?”  

    葉薇冷笑,沒有回答。

    “她總是會用你剛才的眼神看我。不是明目張胆的,只在我沒有注意的時候這樣看過來,她大概以為我不會察覺,所以就忘記了偽裝。我知道她恨我。哪怕平日裝得再恭順,心底深處她也是恨著我的。我甚至懷疑就連她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恨我。”

    葉薇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麼個原因,反問道:“她不該恨你嗎?”

    “該,應該。只是那時候,我不喜歡她這個樣子,所以也厭煩上了她。她不想見我,我同樣的不想見她。然後事情就越來越糟。”

    葉薇怒火控制不住地上涌,“如此說來,還怪我了是嗎?要是我不恨你不怨你不那樣地看著你,你就會對我好了,就不會因為宋楚怡一句話便罰我在湖邊長跪,就會在她害死我之後殺了她給我報仇了,是不是!可你莫非忘了,如果不是你娶了母親又背棄了她,如果不是你把我丟在惠州不聞不問十五年,我會恨你?世事有因皆有果,你種下的惡因,到頭來卻怪我結出了惡果,簡直荒謬!”

    宋演閉上眼睛,英俊的面龐上閃過絲隱忍,“我沒有怪你。”  

    葉薇情緒波動太大,肚子隱隱有些不舒服,可她強撐著沒有動,所以旁人也沒發覺。

    “其實你雖然是你母親生的,卻一點都不像她。我很早以前就發現了,在我的所有子女中,你是最像我的一個。無論是面容還是性情。桀驁不馴、剛烈固執,我年輕時便是這樣,後來不得不費了很大的功夫修身養性,才把這些東西給壓制下去。你太像我了,而這樣像我的一個人卻恨著我,便註定我們父女無法像平常人家那樣相處。我不怪你恨我,只是覺得遺憾。從你去世那年起,這感覺就伴隨著我,怎麼都擺脫不了。”

    自嘲地笑笑,他眼神溫和地看她,“現在看到你這樣,那感覺就更強烈了。”

    葉薇咬牙,“有什麼好遺憾的?”

    “這兩年你一直在盤算著怎麼對付我吧?楚怡被廢乃至賜死,還有璟昭媛的侍女泄密,這些都是你的手筆?果然漂亮,要是楚怡能有你一半聰慧,也不愁坐不穩後位。所以我覺得遺憾,要是我打小把你帶在身邊教養,你應該會是我最出色的孩子。比楚怡好,甚至比楚恆好。是我做了錯誤的決定,才有今日的下場,怨不得旁人。”

    “成為你最出色的孩子,然後呢?還不是一樣被你當工具送去那虎狼之地,為了你的權欲與人爭鬥廝殺。呵,不要說得你好像很在乎我、很在乎我那些弟弟妹妹們一樣,對你來說,我們最大的價值不過是幫你辦事、受你驅使。你真的明白什麼是父親、什麼是尋常人家的親情嗎?承認吧,這世上你壓根兒不在乎任何人,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  

    宋演身子狠顫,不自覺握緊了木欄,葉薇看著他的手,忽然笑了起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您是要做大事的人,這些膩膩歪歪的人倫親情一定讓你覺得很可笑吧?也罷,原本也只是想通知您一聲我又活了,現在話已講完,就不打擾了。”

    她轉身欲走,宋演立刻叫住了她,“楚惜!”

    葉薇停下,沒有回頭,“還有事?”

    “你以後在這宮裡要當心。你懷著孩子,一定會有許多人想害你,我知道你聰明,但難免有顧及不到的時候……那畢竟是我的外孫,我不想他出事。”

    “您錯了,那不是您的外孫。”葉薇轉過身子,毫不留情道,“你賜我的那一身血肉,早在七年前就交還與你。你親手將它放入棺槨,讓它在地底慢慢腐爛,最後只余森森白骨。我可能勉強還算你的女兒,但這個孩子不是你的外孫。他是侯阜葉薇和陛下的骨肉,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宋演臉色變了幾變,葉薇繼續道:“您犯的的是謀逆大罪,會株連九族,不過我會設法保住沈氏一族,旁人卻顧及不到了。宋氏一族不會再留下血脈,您也不再有香火傳承,真正的後繼無人。”  

    宋演不可置信,葉薇嘲諷,“別這麼看著我,早在你籌謀大位的時候就該想到這個結果。您可是狀元出身,大燕律法原該倒背如流才是,這會兒來裝什麼糊塗?”

    她再次離開,宋演雙手握著牢門木欄,看著她背影越走越遠,終是問道:“這就是你的目的?讓我斷子絕孫了還不夠,非得親口把這個消息告訴我?你就這麼恨我?”

    葉薇腳步未停,“父親,你自己都說了我像你,那麼你就該知道,我的心腸和你一樣,都是鐵石做的。我從不對辜負了我的人留情。”

    .

    那個人已經離開了很久,宋演仍然維持著僵立的姿勢。沒了她充滿恨意的指責,這牢房又變得一片寂靜,之前他還能安之若素,此刻卻只覺毛骨悚然。

    剛剛發生的一切不斷在腦海中重演,從什麼時候起,他的女兒竟變成了那樣。狠戾又絕情,仿佛地底爬出的復仇修羅。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唯一一次在不是祭祖的日子回到惠州。四月下旬,正是櫻桃熟透的時節,他途徑果園時看到八歲的她捧著紅漆盤子站在棵櫻桃樹下面,眼巴巴望著枝頭沉甸甸的果實。發現他靠近,她驚嚇地縮了下,結結巴巴叫:“父親……”  

    他來了興趣,“你在這裡做什麼?”

    “櫻桃……祖母喜歡吃櫻桃,我想自己摘了給她送去。可是樹太高了,我夠不著。”

    他後來知道那是她和蘊初胡鬧的常見項目,而她之所以嚇得不行就因為蘊初那會兒正藏在另一株櫻桃樹上。可當下卻被她的孝心打動了,再看那張玉雪可愛的小臉也生了愛憐之意。

    “既然你夠不著,為父舉起起來好不好?這樣你就可以親手摘櫻桃給祖母了。”

    她愣愣地點頭,他於是果真把她舉起來,她摘滿一盤後才小聲道:“可以了。”

    他把她放到地上,她捧著漆盤猶豫了下,小手將它舉高一點,仰頭問他:“父親您喜歡吃櫻桃嗎?這裡有很多,送去給祖母前您也吃一點好不好?”

    他揉她腦袋,“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怎麼吃?這樣吧,你回頭用井水湃過後留一份在那兒,父親晚上得空了就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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