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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答案合情合理,葉薇卻覺得不是真話。為了保護那些並不親近的姐妹,就毀掉自己的一生?這麼無私可不像她。
而且她是寧城沈氏的嫡女,備受父親疼愛,只要自己不願意,絕不會有人逼她。
所以,她一定是為了別的原因。
這些日子的煩躁似乎在此刻盡數涌了上來,她已極力克制,卻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的嘴,脫口而出的話讓彼此都變了臉色。
“你是不是因為猜到謝懷在宮中,所以專程來見他的?為了個對你無意的男人,就把自己一輩子的年華鎖入了這黃金樊籠,蘊初你……簡直糊塗至極!”
水藍的帷幕垂下,被穿堂微風帶動,上面墨綠的穗子一下下的晃動。殿內很長一段時間沒人講話,只能聽到越來越明顯的喘息聲。
葉薇看著她蒼白驚怒的臉色,也明白自己話說得過了。從前她是她名正言順的表姐,妹妹做下糊塗事的時候教訓責備無可厚非,可如今兩人已無血緣關係,她再端出這副姐姐的口吻恐怕只會讓她反感。
若因為此事而導致二人離心,才真的是得不償失!
順手拿過紈扇,她胡亂地扇了兩下,思考該用什麼話來周旋一下。孰料還沒想出結果,蘊初卻肩膀輕顫,竟是苦笑了一聲。
“你剛才的口吻……恍惚間我還以為是表姐回來了。”她閉上眼睛,有晶瑩的淚水順著面頰滑落,“她以前就總是這樣,明明自己也是胡作非為的性子,教訓起我來卻總是一套一套。我知道她覺得我不夠聰明,怕我被人給害了……”
葉薇聽到這裡忍不住跟著苦笑起來。自認為聰明的姐姐到頭來反倒先被人害死,而慘遭嫌棄的妹妹卻安安生生活到現在,世事果真捉摸不透。
擦乾了眼淚,沈蘊初平靜地看著葉薇,承認得十分慡快,“你倒是很敏銳。確如你所說,我入宮是為了見他。之前大半年不曾如願,我還當老天不肯垂憐,又或是我猜錯了,他並不是天一道長。你知道嗎?那晚在毓秀殿,我親眼看著他踩著台階一步步上來,當時真的覺得,哪怕即刻死了也沒有遺憾。”
這還是葉薇頭回從這個表妹口中聽到這樣的情深之語,再憶起那晚她被罰入無極閣抄經後,朝著謝懷那虔誠的一拜,如同信徒朝見心中的真神,不由酸澀震撼無奈嘆息種種情緒一起湧上。
“你這樣……他知道嗎?”
她搖搖頭,“這些不過是我自己生的妄念,並無任何人知曉。若非今日被你看穿,我是誰都不打算告訴的。那個人的心已經隨著表姐一起埋入了三尺黃土,哪怕我召來天兵神將,也無法掘出。你也別為我擔憂,我做這些並是不想求得什麼,只是不該起的心思已經起了,我壓不下去,便只好隨它。”
沈蘊初說話的時候,右手輕輕托著腮,櫻唇勾出個模糊的笑容。無極閣黑暗狹窄,她在那裡待了足足八個月,出來後就厭極了不見天日的感覺,所以哪怕白天清思殿也燃著燭火。一室明亮,而她年輕姣好的面龐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中,是閨中時期不曾擁有的嫵媚風韻。
這樣的容光煥發,僅僅是因為她見到了朝思暮想的男人?
葉薇看著這樣陌生的蘊初,忽然就覺得茫然。這是她在這世上最親密的表妹,可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她已經嘗盡了情愛的酸澀與淒楚,變成了她理解不了的模樣。
“你這樣又是何苦?”她蹙緊了眉頭,幾乎是恨鐵不成鋼了,“世間男女因有緣而相逢,繼而心生愛悅,認為自己可以為對方付出一切。這樣的感情每天都在發生,放眼望去比比皆是,可是又有幾個長久了?不過是人心一時迷惘而生出的幻想,便以為是千秋萬世、矢志不渝了!”
沈蘊初偏頭看她,眼中居然閃出了調侃的笑意,“我現在明白你為何能與表姐成為朋友了,你們的許多看法簡直是如出一轍。她也這麼覺得,說什麼‘男女之情就像那著火的房子,燒起來的時候轟轟烈烈、摧枯拉朽,等到那股勁頭過去了,卻只能得到一地的斷壁殘垣、斷磚廢瓦。到得那時,你才會明白自己的心動得有多麼可笑’。我以前不與她爭,但心中從未認同。我知道姑母的事傷了她的心,所以便覺天下男子皆不可信,世間真情全為笑柄。但世事不是這般絕對,俊傑男兒如此之多,並非個個都是左相。”
☆、79試探
延和五年的九月在整個延和一朝都是個特殊的月份。就是在這個月初,皇帝廢掉了出身高貴、有左相作倚仗的結髮妻子宋皇后,椒房殿的宮人齊齊下獄,絕大多數都熬不過重刑鍛鍊,最終慘死囹圄。而宋氏在廢后聖旨頒下的三天後,正式從長秋宮搬到了皇宮西南角的陽東宮,成為這九重宮闕中又一個落敗者。
移宮那天的場景葉薇並沒有親眼看見,只是聽聞宋楚怡走得很狼狽,用董承徽的話來說便是“惶惶如喪家之犬”。她的貼身侍女落衣、蝶衣都已死在慎刑司,皇帝重新派了兩個宮女給她,名為伺候、實則監視。皇后在位這些年御下頗為嚴苛,導致她在宮嬪中也很不得人心,此番被廢,除了與她打小交好的睦昭儀岳氏,居然連璟淑媛都不曾露面相送。
葉薇也想過要不要去看看宋楚怡怎麼個狼狽法,可大抵是因為這段時間天氣多變,她又好不容易解決了一樁大事,提著的心氣猛地松下,精神就不大好。終日貪睡,一天倒有半日的功夫賴在床上,連時辰都過得顛倒了。
這日她總算精神好點,又聞得皇帝傳召,想著自己好些日子不曾仔細裝扮,便也來了興致。妙蕊替她挽了個妖嬈的靈蛇髻,兩枚赤金嵌藍寶的插梳斜斜貼在側面,身上則是水藍色對襟齊腰襦裙,輕|薄的縐紗覆蓋住女子細白幼嫩的肌膚,卻遮不住綺羅下的娉婷麗質、絕代風華。
皇帝原本正在書房批閱奏疏,聽到宦官通傳說“慧貴姬到了”,這才丟下筆抬頭看。明黃帷幕掀起,她踩著漆黑的水磨石磚地款款而來,一身幽幽的藍色,所過之處便如睡蓮盛開,將這略顯陰暗的斗室也增亮了三分。
手中的長峰紫毫還浸著濃稠的墨汁,他卻只顧盯著她看,許久方勾唇一笑,“昔年曹子建為甄后作《洛神賦》,盛讚其冠絕當世的美貌,如果讓他瞧見朕的阿薇,只怕還得再寫一篇。”
葉薇眄他一眼,“陛下也信那些市井傳聞?曹子建的《洛神賦》詠的明明是洛水女神,關甄后什麼事了?君不知甄氏足足大了曹植十餘歲,這兩個人有曖昧才奇怪了。”
“知道你書讀得多,也不用處處顯擺。朕不過瞧你梳了靈蛇髻,一時有感而發,這才想著法兒的誇你美貌。不領情便罷,怎麼還非得讓朕下不來台呢?”
他這般裝模作樣,惹得她發笑,抿著唇點頭,“那好,臣妾就受了陛下的褒揚。既然貌比甄后,臣妾也想要一篇賦讓這美貌留存於世。這裡沒有曹子建,只能陛下代勞,您快些作。”
“才說了給朕個台階,你還越來越過分。那曹子建何許人也?天下才華共一擔,他就獨占了八斗,朕又如何比得?”
“您不是皇帝嗎?難道還比不過個終生不得志的陳思王?”
“文章千古事,皇帝不皇帝的在這上頭還真不重要。恐怕正因為朕是皇帝,才更比不上陳思王。”皇帝淡淡笑道。
“這卻是為何?”
“人心只那麼點大,在功名權力上花的心思多了,別的方面自然就得落下。卿不見古往今來,又有幾個名留青史的文人是仕途順暢了的?”
葉薇思索了片刻,發現果真如此,只好嘆口氣道:“陛下所言有理,臣妾無話可說。”
見她眉毛又耷拉下來了,他有點好笑,“就這麼想要?”
葉薇扁嘴點頭。這回不是假話,剛才被他那麼一說,她還真的很想要篇給自己的賦。得文采斐然、讀之忘俗,這才配得上她與眾不同的氣質。
“看你喪氣的。要是真的想要,朕也可以作,但最後出來你多半是不滿意的。要朕作麼?”
葉薇想了想,認真搖頭,“陛下既然都覺得臣妾不會滿意,那還是不要作了。若您果真寫得不好,臣妾燒薪覆瓮於君不敬,勉強留下又難免不甘,反倒左右為難。所以還是不要了。”
她這番話委實沒給他留面子,連燒薪覆瓮都說出來了。好在皇帝並不生氣,反倒拉著她坐到自己懷中,彈了彈她額頭,“還是這個樣子好。前幾天朕去看你,總見你縮在床上,沒精打采的看得人真是懸心。問了御醫也說不出個究竟,氣得朕差點發落了他們。”
“臣妾身子孱弱,自己也很苦惱,太醫署的大人們著實是被臣妾連累了。好在如今也大好了,您且放寬心吧。”
他摟著她頓了會兒,放親親她的額頭,低聲道:“你要安然無恙,朕才能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