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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永字八法
漸漸平靜之後,寧缺看著紙上那些墨字開始發呆,默默想著是誰在紙上留下了這些字句?是誰在為自己答疑解惑?是誰在暗中幫助自己?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悄悄轉頭望向東窗畔,女教授依然平靜地低頭描著小楷,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裡,寧缺看著她素淡的身影,想著紙背上那些對女性極為不恭敬的解說,下意識里搖了搖頭,那等污言穢語不可能出自女教授之手。
會不會是樓下那位舊書樓教習?寧缺皺著眉頭思考著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那位教習雖然言談風趣,但能看得出來骨子裡是個謹守規矩的人,如果他要指點自己想必應該會當面直言,而不會選擇留書這種方式。
思來想去,總想不出來在紙上留書的那人是誰,寧缺困惑地望向窗外,聽著那些林草深處雄性昆蟲們的鳴叫,旋即自嘲地笑了起來,心想留書那人大概是書院某位老不修的教習,若讓司徒依蘭等人看見這些文字,定會憤怒地跳將起來。
留書中的文字把觀書之道與對女子的態度結合起來,雖然猥瑣下流,但卻極為淺白簡單易懂,不然寧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察覺到自己有可能從中感悟到什麼,在他看來,留書之人乃是刻意用這種手法開解自己,正所謂自污穢中覓道,不由對此人佩服到了極點,心中默然想著留書之人必是位修道天才。
既然認定留書之人乃是書院某位修道天才先生,寧缺的態度自然變得更為認真嚴肅,他拿起《氣海雪山初探》和那張薄紙走到書架盡頭,在那片夕照溫暖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斂神靜氣片刻後,才重新開始讀那份留書。
陳皮皮明顯低估了寧缺這個可憐人的領悟能力,即便他沒有寫最後兩段,沒有以對女子的偏激態度來做解說,只需要前面那幾句關於客觀事實和理解為惑的話,寧缺便能明白他想表達的真實意思。
「不去理解,不去思考,只看文字本身……難道這就是當年書院抄書的神符大師本意之所在?那麼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這些字,而不去想這些字的意思。」
寧缺看著膝頭的薄冊,默默思考了很長時間,這些日子他拼著精神大量損耗,不停苦讀樓中藏書,非常清楚那些文字對自己精神世界產生的衝擊,兩相比較他愈發覺得留書人建議的觀書方式很值得嘗試。
只是看見一個明明你熟記於心的字或詞,卻偏偏要不去思考它,還要假裝不知道這個字或詞的意思,甚至不是假裝,而是要你真正忘了這個字或詞的意思,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院外有棵陪你度過童年少年時光的大槐村,你今日看見這棵大槐樹,卻要說沒有見過它,你要假裝自己不知道它是一棵大槐樹,你要忘記它是那棵陪了你無數年,見證了你的頑皮青澀甚至是初戀初吻的大槐樹……誰能做到這樣?
寧缺沒有翻開膝頭那本薄冊,怔怔地看著冊旁那張薄紙,心思卻飄到了窗外,飄到了別的地方,苦苦思索著怎樣能夠做到見字忘意。
「要把認識的所有字都忘光……怎麼才能做到?」
西窗外的陽光灑在他越蹙越緊的眉梢上,泛起淡淡的光澤,忽然間眉梢末端微微一挑,寧缺的眼眸里閃過一道亮,在這一刻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接觸書法寫的那個字,想起這些年來他用毛筆用樹枝寫過無數遍的那個字。
那個「永」字。
對於任何一個接受過普通書法訓練的人來說,永字永遠是他們最熟悉的字。
那個世界的東晉年間,那位史上最生猛的書家王羲之先生認為永字八筆剛好具備楷書八法,正所謂點為側、橫為勒、豎為努、鉤為躍、提為策、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為磔,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寧缺的眼睛越來越亮,一個永字拆開重複再組,便基本可以組成世間任何一個字,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復觀,不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認成永字?
他很清楚這不是有智慧的方法,這甚至不是聰明的方法,只是一個笨方法,而且誰也無法知道這種方法能不能用,但他此時根本難以壓抑住內心的渴望與衝動,深吸一口氣後,毫不猶豫掀開了《氣海雪山初探》的第一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盯著書冊的第一句話最前端的那個天字,更準確地說,他眼中並沒有整個字,只有天字的第一個筆畫,那端端平平的一橫。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裡畫過,嘶啦一聲,微弱的白色光芒從那道細微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然後他眼中出現了濃墨第二橫,接著是淡然的一道長撇,最後方是一捺。書冊頁面上那個飽滿完整的天字,就以這種解構的方式依次出現在他的眼帘內,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始終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
眼中明明是個字,但只允許你看筆畫,不允許你在腦海中組合,聽上去簡單,要做到這一點卻是極難,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幸運的是,寧缺苦修書法近二十年,拆字早已變成了某種本能。而書家要求首先寫好每一筆畫,再重組框架,如今他則是在腦海中強行截掉了後面最重要的那個部分,若精神本能里要求去組合那些筆畫時,那個深刻腦海中的永字便開始發揮重要作用,被他自行理解為永字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