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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山大師忽然抬頭望向洞外,想著那方遠自懸空寺而來的佛輦,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你既然已經做了安排,何必還來問我?」
然後他靜靜看著曲妮瑪娣,說道:「不過我必須提醒你一聲,你參佛數十年,卻依然脫不得嗔怨之苦,這怨不得別人,怨不得佛輦上那人,怨不得月輪王宮裡那人,更怨不得當年你腹中的孩子,你須得問問自己。」
「你如今最恨那事,若不是荒原上你的緣故,寧缺不會在王庭上羞辱你,道石便不會回月輪,更不會回長安,然後被寧缺殺死。你要報仇,那向誰去報?向寧缺還是你自己?」
歧山大師看著她憐憫說道。
曲妮瑪娣聞言更恨,身體微微顫抖,握著木杖的右手青筋畢現,厲聲說道:「不想答我便不答,何必在我面前又一次故弄玄虛!歧山師叔,你不是真的佛祖,居然敢像佛祖般有求必應,你終有一日會暴斃而死!」
歧山大師說道:「我身在世間卻妄窺佛國,只想讓世人少些煩惱,早知自身必遭業報,死便是死吧,暴斃或是老死又有甚區別?」
花痴陸晨迦沒有走進洞廬,只是靜靜看著那些修行者,眼神漠然至極,如今她對這個世界已無眷戀,自然便無所疑惑,那麼自然不需要進洞尋求大師解惑。
修行者們卻各有疑惑,所以他們依次進入洞廬,每個人呆的時間都不長,但出來時臉上的神情都顯得很滿意,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說自己問了些什麼。
按道理,莫山山應該在很前面進洞廬,但她沒有與那些修行者爭,又或是她在思考自己究竟應該問些什麼,所以直到最後她才走入洞中。
她沉默坐在蒲團上,不知該問些什麼。過了很長時間,她有些不好意思說道:「好像真想不出來要問什麼。」
身為天下書痴,年紀輕輕便入了知命境,成為神符師,上有書聖教誨愛護,又有同門敬愛疼惜,莫山山的人生似乎真的沒有什麼缺憾。
歧山大師看著她憐愛說道:「既然來瓦山,想必最開始的時候,你還是有問題的,而問題總需要一個答案。」
莫山山想著那輛黑色的馬車,微笑說道:「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是有問題,想請大師解惑,但現在那個問題已經有答案了。」
歧山大師說道:「那便好。」
莫山山起身,向大師恭敬行了一禮,便向洞外走去。
在洞口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問道:「大師,佛法里有所謂輪迴的說法,難道……真的有來世嗎?」
她忽然笑了笑,說道:「我只是隨便問問,您不用回答。」
歧山大師沒有回答,也笑了起來。
第七十七章 一朵名為大千世界的花
瓦山頂峰,一片安靜。
銀色的星光,灑落山巒間,仿佛替巨大的石佛鍍上了一層淡而慈悲的光澤,幾縷夜雲在佛像眼前緩緩飄過,隱隱傳來幾聲夜鳥的鳴叫。
佛輦停在洞廬外,上承星光,帷布上面繡著的佛家真言仿似閃閃發光,夜風輕拂間,那些佛經圖案如同要活過來一般,顯得愈發莊嚴華美。
曲妮瑪娣走到佛輦下,低聲說了幾句什麼,隱約可見輦中高僧似乎搖了搖頭,曲妮瑪娣便帶著白塔寺的苦行僧向山下行去,花痴也在其中。
從洞廬里出來的修行者們,或惘然或興奮,用了很長時間才化解掉歧山大師點撥他們時的片言隻語,醒了過來,人們對著洞廬深處叩首,然後再向佛輦下拜,再向黑色馬車行禮,然後也向山下走去。
修行者們漸漸離開,身影逐一消失在瓦山的夜色里,就如同一盤棋局終了,無論是黑色棋子還是白色棋子,都被一一提起,只留下乾淨的棋盤。
莫山山走到黑色馬車前,說道:「你帶著桑桑進去吧,我住在爛柯寺里,需要下山,便不等你們了。」
寧缺說道:「要不要再等會兒,一道下山?」
莫山山說道:「一道上山足矣,何必一道下山,不用了。」
說完這句話,她飄然而去。
寧缺稍一沉默,不再多想,扶著桑桑走出黑色馬車,看著廬外顯得有些孤伶伶的佛輦,眉頭微皺,走進洞中。
歧山大師伸出兩根手指,搭在桑桑的腕間。
大師久病,身體虛弱,手指瘦得就像乾枯樹枝。
桑桑久病,身體虛弱,手腕細得就像蘆柴棒子。
偶有夜風漏進洞內,油燈微晃,大師感到寒意,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的顫抖,順著手指傳到桑桑腕間,桑桑也忍不住咳嗽起來。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又想笑,卻又覺得心酸。
歧山大師和桑桑倒比他的心態更好,一老一小對視一眼,笑了起來。
「好陰寒的氣息,仿佛自深淵中來。」
歧山大師的手指緩緩離開桑桑的手腕,嘆息說道。
寧缺看著大師,表情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只有緊握著的拳頭知道他有多緊張。
歧山大師沒有理他,看著桑桑憐愛說道:「陰寒氣息發作之時,必然極為痛苦,也不知道你是怎麼熬了這麼多年,尤其是小時候是怎麼撐住的。」
桑桑看了寧缺一眼。
寧缺想著小時候桑桑犯病時的情形,哪怕時隔十幾年,依然感到渾身寒冷,搖了搖頭,把那些畫面盡數趕出自己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