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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就到我背上來。」
然後兩個人消失在茫茫岷山之中。
夜色已至,書院後山的濃霧像牛奶一般融滑稠細。
寧缺低著頭站在石階上,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雙手緩緩舉起。
他的手掌握拳中空,仿佛握著一把無形的刀。
山道夜風呼嘯而起。
他身體微斜,一刀猛地砍了下去,砍破了夜色與山道。
一刀落下,石階又上一級。
山頂濃霧間一片沉默。
一道充滿憐憫的聲音響起:「不知道寧缺這輩子究竟遇到過怎樣的苦難,在舊書樓也未曾聽他說過,這山道對他來說怎麼……竟是如此的艱難。」
「山道漫漫,過往心劫盡數轉為現實攔在登山者身前,若能看破或是看輕,或許便能輕鬆些,可若不能看破,而生出退意悔意,那便永無登山之望。」
二師兄的聲音緩緩響起,直至此時,他的聲音里才終於有了凝重敬意。
「今天登山的這兩個人都很有意思,尤其是寧缺。」
「那些心底深處的記憶與傷痛,雖不知具體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願意忘記,更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連看破都認為很沒有必要。面對著心底深處那些最陰暗的角落,那些最慘痛的經驗,今時今日的他,與當年的他所做的選擇,依然完全相同。」
「如果不能看破,他如何能謹守本心,經年不變?」
「既然不想看破,那就只有殺破。」
「他想殺破這條山道。」
第一百五十六章 山頂的青樹,壓爛的糕點,一切都是幻覺……
他背著桑桑奔行於獵寨之間,與野獸和獵人們鬥智鬥勇鬥狠,他聞到了燕境屠村之後的惡臭,看到小卓子跟著那個修行者飄然離去,他帶著桑桑去往渭城,從軍殺敵入了軍籍。
他看到了那片美麗而寧靜的梳碧湖,他和戰友們吶喊前沖,看著那些平日裡凶戾無比的馬賊像兔子般四處亂奔,那些馬賊搶劫得來的金銀細軟變成了邊軍的戰利品,被推回到渭城。
那年冬天渭城殺豬,他很早就跑到豬圈,聽著豬絕望的嚎叫,看著豬脖子上湧出來的鮮血,興致勃勃地在前輩指點下拿著竹管對豬皮下面吹氣,忙活了整整一宵。
看著被端進開水鍋里翻滾準備刮毛的大白豬,寧缺蹲在地上抬頭看著身邊的桑桑,問道:「像不像當年殺死爺爺的樣子?」
桑桑說道:「殺豬是先殺死才用開水燙,殺爺爺的時候,我們是先燙了他再殺的。」
寧缺想了想,覺得這種區別確實很大。
在殺死老獵戶離開獵屋之前,在桑桑的要求下,他放走了那兩隻小羊。
寧缺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霧中,站在自己的過往歲月里。
漫漫山道上,每一級石階便是曾經度過的一天,他登山至此時,等於把自己的前半生全部又過了一遍,這不是虛無的夢境,是無比真實的重現,而他的生命中歡樂總是極少的,充斥著太多的鮮血腐屍和死亡,而前十七年的所有悲歡全部集中在一夜之間,會是怎樣的感覺?
那種沉重的精神衝擊使人迷失,讓他在抬步之間經常忘了自己是在登山,表情變得愈來愈痛苦,不知看著何處的眼眸盯著近在眼前的遠處,在石階上行走得越來越緩慢。
他停下腳步,眼瞳漸漸回復正常,看著夜霧深處說道:「我殺給你們看。」
說完這句話,他繼續抬步,走上上一級石階,右手緩緩伸至空中,伸至細稠如紗的白色夜霧之中,平空握住一把細長的刀柄,然後於虛無間抽出那把熟悉的長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刀鋒之前無數馬賊身首異處,梳碧湖被再次染紅,無數蠻族探子被斬落馬下,秋草上染著紅色的糖霜,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被劈成血肉模糊的兩半,然後消失不見。
夜霧之中,他在山道上一路殺將過去,從岷山殺到草原再殺回長安城,他殺死肥胖的御史,殺死臨湖小築里的劍師,殺死鐵匠鋪子裡的蒼老偏將。
所有攔在他面前的物體,都被他一刀斬斷,無論是那些帶給他慘痛回憶的仇人,還是曾經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卻想臨陣脫逃的同袍,還是那匹帶著他深入草原八百里救過他性命的戰馬。
春風亭落著雨,他沉默揮刀殺著。
臨四十七巷落著雨,他看到黑臉小子箕坐在灰牆之前。
寧缺終於覺得有些累了,有些疲倦了,手裡握著的長刀緩緩放下,看著山道盡頭的夜霧深處,喃喃說道:「人活著都不容易,活一輩子就已經夠痛苦了,何必非要讓我再活一遍呢?」
他低頭看著身邊的桑桑,蹙著眉頭,痛苦說道:「我知道這些都是幻覺,幻覺嚇不倒我,但我無法證明這些是幻覺,所以我真的覺得很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那樣痛苦。」
隆慶皇子平靜走在山道上方,雙袖輕飄,眉宇間露出些微疲憊之色。
走進雲霧踏上山道的第一級石階開始,他就知道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他本以為可以憑藉通明道心無礙,將所有這一切看破,從而輕鬆登山。
然而當他開始行走後,才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進書院二層樓的難度,無論他胸膛里那顆道心在西陵道法磨礪之下如何通明無礙,可如果你無法真的看破,那麼這些幻覺便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