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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寧缺並沒有想過,桑桑能夠解開這局殘棋,只不過他沒有想到,似乎桑桑落的第一顆棋子便出了大錯,惹來那位南晉棋師無比惱火的喊叫。
南晉棋師的喊聲很大,態度非常糟糕,正在觀棋的修行者們自然怒目相向,心想此人居然敢對光明之女如此不敬,真應該送進幽閣里關上百年。
修行者的目光,根本無法影響到這位南晉棋師,他強行掙脫同伴的手臂,衝到石桌前,帶著無盡痛惜和憤怒大聲嚷道:「這局殘棋雖然可破,但便是我也思考了半個時辰才找到思路,你這個女娃娃竟是想都不想便胡亂落子,真是瞎搞一氣,你到底會不會下棋?如果不會下,你這是在幹嘛?」
石桌旁的莫山山抬起頭來,望向這人,因為她的眼神不怎麼好,所以情思顯得有些惘然,說道:「我確實不擅長棋道,怎麼了?」
南晉棋師這才醒過神來,轉身望向那輛黑色馬車,左手指著石桌棋盤上新落下的那枚白色棋子,惱火說道:「你們唐人都是些直魯之輩,哪裡懂方寸間輾轉騰挪的藝術。你這丫頭連棋勢都不懂,亂放什么子?這一放不就死了?」
看著此人對著黑色馬車呼喝不停,圍在青樹下觀棋的修行者們連憤怒都懶得再憤怒,確認此人就是個不怕死的白痴——既然是光明之子下的棋,那麼即便是錯的,也必然是錯得大有深意,哪裡是你這個普通人能夠領悟?
南晉棋師這一生痴於棋道,出棋房便入宮廷,即便和南晉皇帝陛下對弈,也不知道讓棋是個什麼意思,真可謂是愛棋如痴,哪裡知道黑色馬車裡那個小姑娘在修行界裡的地位,正所謂無知者無畏,他依然憤怒地教訓著對方。
寧缺搖頭示意劍閣弟子不用緊張,反正他也沒有想著桑桑真的能解開這局殘棋,只是警告那名南晉棋師說道:「聲音小些,不要說髒話。」
南晉棋師怔了怔,認出他是昨天清晨在爛柯寺里見過的那名年輕人,聲音不自然地小了些,惱火說道:「行棋乃是雅事,我怎麼會說髒話。」
且不說棋盤這面的紛擾。
黃衣老僧坐在棋盤對面,神情平靜冷漠。
他此生精研棋道,尤其是樹下這盤殘局,更是不知道想了多少年,落子復盤不下千次,此時看著那枚新落在棋盤上的白色棋子,如南晉棋師一樣,確認白棋因為這一著而陷入了無法挽回的死路。
這盤殘局名為亂柯,取的是亂柴堆之意——在沒有外力的時候,亂柴堆看似穩定,實際上卻時時處於崩塌的邊緣,想破此殘局,便等若是要在保證不倒的情況下,把柴堆里乾柴的順序重新組合,其中難度可想而知。
先前桑桑在車窗中低聲說了方位,書痴依言落子,那枚白色棋子於繁複棋局中直取下方中空,就如同蠻不講理地伸手在柴堆最下面抽出了最粗的一根乾柴,看似強硬,實際上卻是徹底破壞了柴堆勉強穩定的平衡狀態。
柴堆已經倒塌在地面上。
黃衣老僧說道:「此局已終。」
大青樹下觀棋的修行者們,既然今日拜山想見歧山大師,自然對棋道頗為自信,或是帶著精於此道的同伴,此時聽到這話,認真審看棋盤局勢,不由愕然發現,那名南晉棋師說的是對的,白棋已然無法重獲生機。
想著光明之女的第一次出手,竟然便如此草草結束,人們望向黑色馬車的目光便變得有些複雜,卻依然不敢流露出絲毫質疑或不敬。
山澗畔一片安靜,場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然而就在這時,黑色馬車裡再次傳出桑桑的聲音。
「這棋……還真有些意思。」
窗簾微拂,桑桑低聲說了兩個數字。
就像每次寧缺射箭之前,她說出兩個數字一般,似乎想都不需要想。
坐在棋盤前的莫山山微微一怔,自棋瓮里取出一枚白子,放在棋盤上某處。
黃衣老僧微微蹙眉,沒有想到在白棋已然必敗的局面下,黑色馬車裡那位光明之女,似乎還想堅持,在他看來這實在不符棋枰雅風。
那名南晉棋師卻不知發現了什麼,湊到棋盤上,距離極近盯著那顆看似尋常無奇的白色棋子,似乎看到了什麼很奇怪的事情。
他神情微異說道:「噫,好像有些意思。」
黃衣老僧也發現了那枚白色棋子所處位置的古怪,不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冷漠的神情漸漸變得溫和起來,微笑說道:「有些意思。」
桑桑是很聰慧的小姑娘,用寧缺的話來說,她只不過是懶得想事情,習慣於依賴寧缺,所以才會顯得有些木訥,便是砍柴的時候也總是呆呆的,既然生就懶得思考的性情,那她是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下棋這件事情有意思的呢?
這便要從兩年前說起。那時候寧缺遠在荒原,陳皮皮受他的囑咐,時常去臨四十七巷老筆齋照看桑桑,陳皮皮曾經聽寧缺說過桑桑才是真正的天才,這讓他哪裡肯服氣,於是便開始了無人知曉的數次比拼。
最開始的時候,陳皮皮和桑桑比的是記憶力,慘敗,然後與桑桑對弈,卻因為老人衛光明回老筆齋而戛然而止,顏瑟大師再至。
其後便是那個令人唏噓感慨的故事發生。
但桑桑第一次正式下棋便是那次,便是棋盤上的規則,也是從那一天開始學的,當她學會之後,陳皮皮便再沒有贏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