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8頁
風景最好,還是富春江。
清河郡諸閥的莊園,都設在富春江畔,為首的崔閥莊園,自然占據著江畔最美麗蜿蜒的一段石岸,和最清秀的一片山林。
只是地處南方原野,山林雖秀,卻遠遠談不上險峻。
崔園深處的小樓里,依然像從前那般昏暗。
崔老太爺把熱毛巾遞給身後的兒子,看著椅中那六名皓首老人,嘆息說道:「昊天垂憐,在我們死之前,終於能夠等到這場千古未有之變局。」
其中一名老人平靜說道:「所謂心意,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定下,各族祖訓,時刻未忘復國之事,只是有些細節,仍須好生斟酌。」
崔老太爺平靜說道:「具體的事務,自然有族中子弟去執行,我諸姓在清河郡生息多年,斷然不會出任何問題。」
「大兄所言甚是。然則各族子弟在長安城中為官求學者眾,李家斷然不至於讓我們有機會接他們出城,這……該如何應對?」
「李漁殿下之所以信任我們這些老頭子,除了認為我們承受不起臨時轉向的撕裂,便是相信我們捨不得那些族中的血肉。」
崔老太爺淡然說道:「然而她不知道,我清河郡諸姓,從數百年前開始,便一心一意想著復國,根本不是臨時轉向,她也完全想像不到,為了完成復國大業,莫說那幾百個族中子弟,即便是死再多的人,我們也在所不惜。」
看著那幾名皓首老人複雜的神情,崔老太爺微微一笑,說道:「你們也不用提前便開始傷感,只要戰事進行得順利,李家為了日後的打算,說不定非但不敢對我們族中子弟痛下殺手,甚至還要好好供養著。」
「只是戰事真的能夠順利進行嗎?」
「道門籌謀多年,唐人驕橫奢浮,如今東北邊軍覆滅,金帳王庭南下,掌教大人親自出手,許世必死無疑,只要清河郡大開方便之門,西陵神殿大軍與晉軍揮兵北上,且不說唐國會否滅亡,但長安城再也無法對我們頤指氣使。」
「說起來,還要感謝那位書院十三先生寧缺,如果不是他要護著冥王之女,院長怎麼會遭天誅而死?如果不是他在荒原上一箭射死了南晉太子,晉皇此番又怎會像發瘋一樣,發起全國動員?」
崔老太爺微笑說道:「清河郡日後復國成功,當在富春江畔修一石碑,記載此番盛事,到時可千萬莫要忘了加上寧缺的名字。」
小樓里響起老人們歡愉的笑聲。
清河郡諸姓的歷史,要比世間絕大多數國家都要綿長,在千年之前,這裡本來就是諸閥輪流統治的鬆散國家。
依憑著宗族禮法,崔宋諸閥始終保持著強大的凝聚力,而清河郡更是被他們經營得像是一塊鐵板,無論長安城怎樣試圖分化剝離,都只能觸及最外層的存在,而無法深入到清河郡的核心地帶。
如今的清河郡及陽關城,從城守到州軍將領,再到逾千名中低階官員,或者便是諸閥子弟,或者便是與諸閥有切身利害關係的人。
就連朝廷嚴厲看管的大唐水師,也被清河群諸姓滲透得非常厲害,這也不能怪長安城警惕性不高,水師招募兵員,自然是清河郡百姓應徵居多,而清河郡的百姓與其說是唐人,還不如說是諸閥的下人。
隨著時間流逝,那些曾經不起眼的普通水師官兵,熬著資歷,積攢戰功,漸漸獲得了相對重要的職務,雖說水師的高階將領,依然全部是長安城任命,由別處調來,但水師中下層卻已經無法擺脫清河郡的控制。
天啟十八年秋天的某一日。
崤山西麓還在下著暴雨,東面的清河郡則是陽光明媚,秋風送爽。
陽關城守府召集諸衙官員,商議集軍配合水師,抵禦南來侵略之敵的重要事務。
所有官員都應命而至。
幾道茶水過後,陽關城守府司兵參軍鍾大俊,面帶微笑走了進來。
城守府大門關閉。
官員們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鍾大俊揮了揮手。
城守府里響起暴怒的斥問聲,和痛苦的呻吟聲。
鮮血染紅了青石板。
幾乎同時。
清河郡諸姓,邀請大唐水師諸將,前往富春江畔某處,商議戰事。
鮮血染紅了富春江。
清河郡諸閥再如何勢大,也不可能把忠於朝廷的官員和將領校尉一網打盡,所以在那個陽光明媚的秋天,清河郡和陽關城裡,爆發了很多場戰鬥。
根據事後統計,一共有三百多名大唐官員被斬首,大唐水師從主將到輔兵,死了一千多人,還有一千多人被押送到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
叛亂這種事情,一方籌謀隱忍等待千年,一方毫不知情,那麼勝負之勢早定,唯一可能影響結局的,便是民心。
清河郡的民心很複雜。
他們習慣了諸閥才是真正的天,他們對於別的州郡唐人,有毫不掩飾的優越感和輕蔑感,他們對長安城沒有任何好感。
但畢竟在大唐統治下生活了這麼多年,當唐人當了這麼多年,他們無數次感受過大唐的榮光,並且為之而驕傲。
現在……卻要叛出大唐?
尤其是那些年輕的清河郡民眾,甚至包括一些年輕的諸閥子弟,都完全無法接受這件事情,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畫面。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發出自己聲音的時候,他們蒼老的祖父、嚴厲的父親,便出現在他們的面前,把他們拖回族祠,令他們跪在祖宗牌位前,開始講述很多年前清河郡亡國的悲痛歷史,聲淚俱下地懷念著舊日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