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6頁
但不管怎樣想,修行界裡沒有人會遺忘此人,哪怕堅信他已死去的人們,其實夜深夢回時也自驚懼不安,總覺得將來某日,這位魔宗宗主,會在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時刻,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
確實是一個所有人都想像不到的時刻。
至少是清河郡三供奉無法想像的時刻。
就在書院寧缺與夏侯大將軍決戰之前,道佛兩宗天下行走皆至,風雲際會於長安城之時,二十三年蟬竟然重現人間!
三供奉驚恐無比,然而緊接著,他想到魔宗宗主現在與懸空寺大德對峙,自己說不定能夠覓到一線生機,眼珠下意識轉動了一下。
他眼珠微轉,餘光看到了自己肩頭那片薄若蟬翼的雪。
然後他想起自己忘記了傳說中的一些事情。
傳說中,這位魔宗宗主殺人不多,但那是因為他不屑於殺普通人,他認為只有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才有資格被自己殺。
傳說中,這位魔宗宗主之所以是世間最神秘的人物,是因為他會殺死所有聽過蟬鳴的人。
三供奉是知命境,而且今夜他聽到了蟬鳴。
三供奉想明白了這件事情,然後便死了。
那片薄如蟬翼的雪,振翅而起,輕輕楔進他蒼老的脖頸。
鮮血從他的頸間噴濺而出,向著風雪裡狂灑,發出嘶嘶的聲音。
亦如蟬鳴。
蟬鳴乃是蟬腹鼓膜振動之聲,剎那能振萬次,是以清亮處能裂帛,淒婉處能催淚,蕭瑟處能黯神。
血水噴濺發出聲音,是血液與傷口的摩擦振動,與蟬鳴的原理很相似,所以聲音也很相似,可以同樣淒楚。
啞巴僧人轉身望向盤膝坐斃深雪中的清河郡三供奉,微微蹙眉,知曉這是林中那人對自己的警告。
他是佛門弟子,能殺人卻不願殺人,所以先前只是以佛宗手印縛住那位供奉,然而沒有想到,卻成了那個魔宗強者的幫凶。
僧人知道那位二十三年蟬為何會重現人間,為何會用蟬聲阻止自己走向雁鳴湖。
因為夏侯是魔宗的叛徒,是二十三年蟬必然要殺的人。
如果這位魔宗宗主真的死了,那麼自然沒有什麼,但他既然還活著,那麼他一定要殺死夏侯,或者看著夏侯去死。
因為書院和大唐朝廷的緣故,這位魔宗宗主大概隱忍了很多年,今日既然書院決意對夏侯動手,那麼他怎能允許別人插手?
二十三年蟬或許會畏懼夫子。
但他絕對不會畏懼懸空寺或者是知守觀。
啞巴僧人能明白蟬聲的意圖,但不代表他能接受。
佛宗向來被昊天道門稱作外道,但畢竟是正道一屬,雖然明知林中那個魔宗強者深不可測,意志堅毅如他,怎會就此卻步?
他是懸空寺傳人七念。
他開始憤怒,是為嗔。
不是嬌嗔,也不是怒嗔。
僧人依然緊緊抿著嘴,目光堅毅,雙手在木棉袈裟前幻化不定,須臾之間,便結成一道意味凜冽的手印。
佛宗大手印里最為光明,威力最大的不動明王印。
舊袈裟前那兩隻看似尋常的手指,翹指如蘭,相搭似離,磅礴的氣息順著手印所向,向著雪林四周散去。
無聲無息間,林間積雪驟散上天,頓時把空中的風雪都震得一滯。
夜林里仿佛無所不在的蟬鳴,也隨之一滯。
然而隨後,蟬聲再次響起,而且這一次愈發明亮暴躁。
仿佛是一個人在放肆地大聲嘲笑。
林中風雪更疾,墮落得更疾,剛自地面震起的積雪瞬間重新鋪滿地面,空中飄舞的雪片嗤嗤作響射向七念的身體。
七念神情不變,草鞋輕踩雪面,右小腿彈起,擊打在自己的左腿膝彎處,就勢坐到雪地上,坐了個半朵雪蓮盤。
漫天激射的雪片,就像是無數隻蟬,鳴嘯著擊打在七念的身體上。
七念身體表面,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屏障。
那些雪片在距離他身體還有半寸距離時,便再也無法前行,然而那些雪片也沒有落下,而是像棉絮般粘在他的身體表面。
不過剎那,他的袈裟上便積滿了雪,只剩下頭臉還有身前結著不動明王印的雙手還在外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雪人。
七念望向夜林深處,看著睫毛上漸生的寒霜,臉頰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麼。
他苦修了十五年閉口禪,今夜終於要開口了?
就在這時。
夜林深處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那聲音是那般的恬靜。
與林間暴躁的蟬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然而如此恬靜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卻是如此的冷酷。
「你若開口說話,我便在世間造十萬啞巴。」
聽得此言,僧人大怒,圓睜雙目,望向夜林深處,灼燒得眼睫上的冰霜蒸騰為水汽,身上的積雪化作溫水淌下。
他知道,即便今夜自己破戒開口,也不見得能戰勝那人,但那人卻一定能在世間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若面對的是書院大先生或二先生,甚至是夫子,僧人都可以不加理會,因為他知道書院行事,必不會如此無恥。
但那人是二十三年蟬。
那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所以他怒,卻依然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