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7頁
如果修行者與本命的關係是親密,寧缺和桑桑本是世間最親密的兩人,他們自幼同食同宿,酷暑時抵足而眠,寒冬時共裘取暖,一挑眉便知道你拿樹枝寫字寫的得意,一憨笑便知道你洗碗時手被豁沿割了道口子。
如果真的有天道命運,那麼十五年前,昊天讓他們在千里餓殍的河北郡相遇,然後開始同生共死,曾經同生共死,並將一直同生共死下去,這就是命運。
冥冥之中仿佛早已註定了這一切。
冥冥之中仿佛有相通之道。
此時桑桑以生命燃燒的昊天神輝,便要依循著冥冥中的那條通道傳給那個人。
天地間的氣息驟然澄靜。
光明里,桑桑臉色雪白,眉頭緊蹙,似乎非常痛苦,但臉上卻帶著笑意。
她身上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驟然間凝成一束,向著山崖下射去,搭成了一座光橋,把雁鳴山與雁鳴湖連起來。
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通過這道光橋,穿過雪湖上的寒風,源源不斷輸進寧缺的身體裡,令他握著的那把朴刀上大放光明!
撲面而至的昊天神輝,令夏侯的眼瞳驟然劇縮,然後在極短的瞬間裡被灼燒至漸趨黃枯,流露出震驚與恐懼的神情。
他感覺到這不是浩然氣擬的昊天神輝,而是真實的昊天神輝,是他最恐懼的那種力量,雖然他早已背叛魔宗,投靠道門,但他依然恐懼。
無數的昊天神輝從刀身吐出,把夏侯的身體籠罩進去,這些本應莊嚴慈悲的光焰,在此時卻顯得如此冷酷,無情燒灼著他的肉體與精神。
這些神輝光焰,在此時此刻等若是寧缺自己的神輝,所以他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刀鋒驟厲,挾著奪目的熾烈光焰,向前砍了下去!
這一刀是他最熟悉的刀法,也是最簡單的刀法,沒有任何花俏招式,只是從上劈到下,卻也是他最強大的一刀。在梳碧湖畔,他就這樣砍掉了無數馬賊的頭顱,在書院側門,他一刀便把柳亦青砍成了廢物。
夏侯手中那把鐵槍,再也無法承受刀身上的浩然氣力量,以及昊天神輝的燒灼淨化,崩的一聲脆響,從中斷成兩截!
刀鋒一往無前繼續向下。
夏侯一聲暴喝,如雷霆炸響在雪湖之上,只見他那雙鐵手以欄橋之勢橫擊向前,硬生生把寧缺的刀夾在了拳里!
夏侯雙拳巨大的衝擊力順著刀身傳向刀柄,再傳至寧缺的身上,但他仿若毫無察覺,低著頭抿著唇,一聲不出繼續向下壓!
噴吐著昊天神輝的刀鋒,燒灼著夏侯的拳頭,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下移動,距離他瘦削蒼白的臉越來越近。
面臨著即將到來的死亡,夏侯發出一聲瘋狂般的嚎叫,做出了最後的努力,抬起受傷嚴重的那隻腳,猛地向寧缺的腰腹間踹了過去!
就算夏侯這一腳踹中寧缺,也再無法擋住寧缺的刀鋒和刀鋒上的那些昊天神輝,但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他要寧缺跟著自己一起死。
然而就連同歸於盡,他都沒能做到。
就在他腳尖踢中寧缺腰部的那瞬間,一道氣息順著腿傳到了夏侯的身體裡,進入他的識海,最後在他的口鼻里,變成了極端濃稠的血腥味。
夏侯很熟悉那道氣息,因為他曾經感受到過。
他對那道氣息又很陌生,因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過。
那道幻化成濃稠血腥味的氣息是如此的冷漠,又是如此的高遠遼闊,仿佛站在極遙遠的天空上居高臨下望著他。
然後夏侯聽到了一聲蟬鳴。
白天在皇宮裡聽到的蟬鳴,他以為是幻聽。
暮時踏入雁鳴湖時聽到的蟬鳴,他覺得似真似幻。
此時在臨死之前他再一次聽到蟬鳴,這一次他確認是真的。
寧缺被直接踹飛,重重摔落在雪地里,他艱難地撐起身體,想要爬起來再給夏侯補一刀,但怎樣掙扎終究也是徒勞,只好喘息著坐在了雪中。
夏侯的身上出現了一道刀口,這道刀口很直,起始處在額頭,然後向下延伸,切開他的鼻與唇、胸膛與腹部。
鮮血順著刀口處綻開的肉向外滲出,今夜的戰鬥太過慘烈,他流的血已經太多,此時體內殘餘的血,只能滲淌,看著愈發悽慘。
夏侯沒有倒下,低頭看著自己胸膛上的深刻血口,這道刀傷對於巔峰時期的他來說,或許並不能致命,但卻不是此時的他能夠承受的。
四周的昊天神輝,不知因為什麼緣故沒有斂滅,而是在繼續燃燒,寒冷的湖水仿佛變成了燈油,雪塊似乎變成了煤炭,整片雁鳴湖似乎都在燃燒,散發著耀眼的光線,把湖上的一切照耀得清清楚楚。
在神輝照耀下,夏侯看著胸膛上的刀口,知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他緩緩鬆開手,任由兩截斷槍落下,砸得雪花一濺。
遠處皇宮裡響起的鐘聲,終於來到了雁鳴湖上。
夏侯抬頭望著鐘聲起處,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鐘聲再起。
他魁梧如山的身軀內響起一聲嗡鳴,無數的細礫從身上噴濺而出,向四周散去,仿佛是他藏了數十年的塵埃。
悠揚的鐘聲不斷響起,迴蕩在安靜的長安城中。
撲撲撲撲撲!
夏侯的身體內發出一連串悶響,表面陡然下陷,有的地方則是高高隆起,骨折肉破,看痕跡就像是被人用拳頭砸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