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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絕壁看似陡峭不可攀爬,實際上其間隱著極窄的石徑,寧缺抬頭望去,只見夫子的身影正在絕壁間飄掠而上,時而在東時而在西,竟是無論怎樣專注去觀察,都無法確定他究竟在山崖的哪一處。
寧缺牽著桑桑的手,開始向上走去,二人自幼在岷山里生活,對懸崖峭壁自有一套攀爬手段,對腳下的絕壁和天空視而不見。
越往山崖上方去,青襯漸無綠意漸少,這裡沒有靜湖草屋,沒有笑語琴聲,沒有古松棋坪,和山那邊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這片山崖沉默或者說冷漠地看著對面的天空,不知道看了多少萬年。
狹窄石徑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方不大的崖坪,崖畔搭著一間極簡易的草屋,臨崖處有個山洞,夫子坐在崖畔,看著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寧缺走到夫子身後,向崖外遠處望去。
他的視線落在雲海之外,竟然看到了長安城,夕陽正在落下,金色的陽光照耀在黑青色的城牆上,反射出一種極為肅穆神聖的光澤。
那是人間最壯觀的雄城,那是人類最完美的傑作。
寧缺看著暮色中的長安城,一時間百感交集,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良久之後才輕聲感慨說道:「長安城……這時候真的很好看。」
夫子說道:「長安城一直都很好看。」
寧缺說道:「當初修建長安城的那些人肯定很了不起吧。」
夫子掀開身畔的食盒,拿出小酒瓮斟滿酒杯,很隨意說道:「修城的人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有城便需要有守城的人。」
寧缺怔了怔。
夫子飲盡杯中酒,夾了一片蔥油漬羊肉片吃掉,看著遠處的長安城,開心地笑了起來,似乎怎麼看也看不膩。
長安城籠罩在暮色中。
夫子在暮色中看著長安城。
他看著自己的長安城。
看著夫子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湧上寧缺的心頭,先前心中那些負面的情緒,那些疑慮不安,盡數被眼前的畫面消解一空。
在雲端看著雲下,在世外看著世內,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老師你守望的是這座雄城,還是大唐,還是整個人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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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我如果是畫家,我很想把書院還有後山以及後山之後的崖壁瀑布全部畫出來,我覺得真的是很漂亮。〗
第一百八十一章 崖洞囚徒的第一次越獄
暮色中,崖壁上的洞口,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怪獸張開的嘴。
寧缺看著洞口,腦海中便生出這樣的感覺,他知道這種形容太過俗套,然而實在是再也找不到比這個更貼切的了。
那個洞口仿佛準備著吞噬掉走進去所有的人或物,甚至包括光線、春夏、秋冬、時間以及附著在時間上的所有感受。
一想著走進這個崖洞,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有可能幾個月,幾年,甚至十年就被囚禁在裡面,寧缺便覺得身體寒冷無比,十年見不到長安城裡的姑娘,十年吃不到酸辣麵片湯,十年之後紅袖招里的姑娘都得多老了?小草只怕都要嫁人,水珠兒會不會回了老家?
事實上寧缺有可能被囚禁在後山比十年更長的時間,比如一輩子,只不過此時站在洞口前的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做出那種設想。
他是書院二層樓學生,他是夫子的親傳弟子,在先前看著暮色里的畫面後,他心裡那些偏黑暗的情緒盡數化去,他信任書院後面的這座山以及山裡的人們,但他畢竟自幼活得極為悽苦,一想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完全交付給別人,從本能里便開始產生牴觸和想要逃離的念頭。
寧缺回頭看著坐在崖畔吃羊肉喝酒的夫子,問道:「老師,到底為什麼要把我關起來?因為入魔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他本來想問夫子,是不是因為光明神座認為自己是冥王之子,所以夫子才會對自己做出這種懲罰,讓自己與人世間隔絕,但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他堅信自己和虛無縹渺的冥王沒有任何關係,然而多年前為了那些虛無縹渺的傳說,曾經掀起過一場血雨腥風,他不想與這件事情扯上任何關係。
夫子沒有回頭,說道:「囚禁是什麼意思?」
寧缺看著他的背影,沉思片刻後回答道:「剝奪自由。」
夫子說道:「自由是很珍貴的事物,與自由相比,甚至生命都算不得什麼,比自由更珍貴的只有自由本身。」
寧缺沒有聽懂這句話。
夫子把筷子放回食盒,用手指拈起一塊薑片送入唇中緩緩咀嚼。
片刻後他站起身來,回身望著洞口的寧缺,說道:「既然比自由更珍貴的只有自由本身,那麼剝奪你的自由只有一種理由,那就是希望你獲得更大的自由,這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寧缺隱約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事情,無奈說道:「老師,既然是簡單的事情,您為什麼不用簡單的方式告訴我?」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轉身看著身前的崖洞,沉默很長時間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向裡面走了進去。
最後的暮色照耀著遠處的長安城,也照耀著此間荒涼的崖壁,金紅一片仿佛最純淨的火焰,崖洞就如同火中一條通往未知的入口。
崖洞裡很安靜,連風都沒有,略有些微涼,空氣很是乾燥。
從明亮處走進幽暗間,寧缺這些年打獵殺賊所磨礪出來的反應,讓他本能里在瞬間內閉上眼睛,然後再次睜開,便習慣了環境的亮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