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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份這個詞不好,寧缺在心裡痛苦想道——正所謂一入宮門深似海,自己那些銀票一般的書帖若進了御書房,哪裡還能有重見天日的那天?至於說到借,那就更加操蛋了,大唐天子向你借幾樣東西,難道你還有臉去向他討還回來?
此時此景,他已經無法拒絕陛下借書帖一觀的請求。要知道身為大唐皇帝陛下,是有資格有實力對任何人都不講道理的,然而今日皇帝陛下請你吃了飯,和你談了心,不止和你講了半天道理,甚至最後都開始講起了情份和緣份,你還能不借?
寧缺抬起頭來,毅然決然說道:「明日我便把這些年的習作送入宮來請陛下指點。」
皇帝滿懷安慰,輕捋頜下長須,看著身前的年輕人微微點頭,暗想你還沒有白痴到極點。
寧缺臉上的堅毅在下一刻迅速變成心頭滴血的難過與黯然,他看著皇帝苦澀說道:「原來陛下竟是在這裡等著學生。」
「大唐首重律法,即便朕乃天子,也總不能向子民強索強取。」
皇帝得意地笑了起來,看著他臉上肉痛神情,安慰說道:「自然朕也不會白拿你的東西。」
寧缺聞言精神一振,心想哪怕是成本價友情價君臣緣份價,想來皇帝出手總不會太小氣。
皇帝思忖說道:「與你那手淋漓瀟灑墨字相較,若還贈些金銀之物不免太俗。」
在寧缺看來這世間最高雅最美妙的物事便是銀子,至於金子那已然能夠歸類到神聖之中,此時聽著陛下嫌金銀之物太俗,不由大感失落,然而此時他總不能開口急道不俗不俗,只好捺著性子往下聽,暗自想著若不給現銀,賜些御用珍寶綢緞或是妝粉之類的物事也不錯,自己雖用不著,但桑桑定然喜歡,若有剩的還可以拿到紅袖招里去送那些姑娘。
皇帝自然想不到這小子此時腦子裡打的不良主意,竟是準備把御賜的東西送給青樓姑娘當纏頭之資,思忖片刻後忽然想到一事,眼睛微亮說道:「顏瑟大師已經收你為徒,說你有神符師的潛質,那宮中剛好有一物正好適合你。」
寧缺好奇問道:「陛下,那是何物?」
「那物事現在不能給你看,你便是看了也看不懂。」皇帝看著他微笑說道:「什麼時候顏瑟大師稟報朕你真正入了符書之道,朕便把那物事賞給你。」
寧缺微微皺眉,心想那是什麼物事,居然還要與自身修為相關?只是陛下既然不肯開口,他也只好行禮謝恩謝過那份還沒有到手甚至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賞賜。
看著天色已晚,他想起入宮之前想好的那件事情,恭謹稟報導:「陛下,學生現如今既然已經入了書院二層樓,是不是應該辭了暗侍衛的差事?」
皇帝微微一怔後,不容置疑地搖頭表示反對,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朕看過軍部呈上的卷宗,你在邊塞荒原表現得極佳,甚至超出了朕的想像。你對帝國忠心耿耿,對同袍照拂有加,擅決斷能殺人,朕就是需要你這樣的暗侍衛。」
「但在書院裡,學生實在是不知道該查些什麼。」
寧缺看似很隨意地問了一句,實際上卻是想從皇帝陛下的回答中尋找到他已經疑惑了一年的答案,朝廷究竟有沒有對書院起忌憚疑心,自己究竟是不是宮中安插在書院裡的隱牌。
皇帝望著他,不悅斥道:「白痴!書院乃是我大唐帝國之根基,朕難道會糊塗到自撼江山根基?誰讓你去查書院了?朕讓你留心的是那些修行人!」
寧缺作白痴忠臣狀趕緊應下,事實上卻依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如果在書院裡讀書,接觸的修行人都是書院裡的學生,又能去哪裡監視別的修行人?至於被皇帝陛下訓斥為白痴,他更是心頭悻悻,暗想這輩子都是我罵別人白痴的……看在你是皇帝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
皇帝臉色稍霽,說道:「日後你在書院二層樓里跟隨夫子學習,那是天大的機緣,一定要把握住,用心刻苦,與學業相較,朕交付給你的這些事情可以往後放。」
略一停頓後,皇帝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大唐的將來終究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你曾經是一名光榮的大唐邊軍,現在是朕最信任的暗侍衛,又是夫子的學生,大唐不會埋沒你,而你也不能讓大唐丟臉,明白沒有?」
寧缺聽出皇帝這句話里的信任與器重,心頭微微一凜,應道:「學生明白。」
皇帝回頭望向欄外的宮裡如星燈燭,淡然說道:「短時間內,朝廷明面上的官職地位,朕不會給你,因為如今整個天下都知道朕欣賞你的書帖。」
寧缺有些不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的邏輯關係。
「朕若提拔你,雖看中的是你別的能力,但在朝臣眼中,終究是以書帖厚人。那些傢伙可以跟著朕一起熱鬧,但涉及朝事,還是會認為書法之道乃是末道。朕雖不在乎朝臣百姓如何看,但朕在乎史家會怎樣寫。所以朕不會給你高官厚爵,朕也無法長居最喜愛的大明宮。」
皇帝轉頭看著他說道:「因為朕不想在史書上變成一個昏君。」
寧缺拱手一揖,誠懇說道:「陛下乃千古明君。」
皇帝笑了笑,打趣道:「此乃千古馬屁。」
寧缺呵呵一笑,渾然不覺尷尬。
繞著宮殿散步一周,皇帝陛下該講的話該抒發的感慨該搶的書帖都已經料理完畢,便到了分別的時刻,陛下特意囑咐自己最寵愛的女兒把寧缺送到殿外,可謂是給足了他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