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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是血的年輕和尚掙扎著坐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在樹下坐正,隨著七念開始頌讀佛經,老僧擦去皺紋里的淚水,開始頌讀佛經,峰頂懸空寺正殿廢墟里,數十名奄奄一息的戒律院強者,也開始頌讀佛經。
不知何處忽然又響起悠揚的鐘聲,與這些頌經聲相伴,像是伴奏。
頌經,變成佛唱。
整座山峰迴盪著佛唱聲聲,一道悲憫、解脫卻又格外莊嚴神聖的氣息,從無數僧人和無數寺廟裡釋出,瀰漫在天空的雲和地底的原野之間。
在山峰的最深處,那個被沙石封死的崖洞底部,被鐵箭鎖死在牆壁上的講經首座緩緩睜開眼睛,他聽到了峰外傳來的佛唱,知道懸空寺和佛宗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他的眼中流露出不舍,然後漸漸化作淡然。
首座艱難地舉起枯瘦的雙手,在胸前合什,枯槁如乾柴的臉上流露出悲憫的神情,灰色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雖微,卻似天龍吟於九霄雲上。
山峰無數崖坪里的佛唱聲,最終來到崖洞深處,與首座虛弱的頌經聲融為一處,無數僧人的禪念與他的禪心融為一處。他雖是人間佛,也無法承載如此多、如此複雜繁複的信念,他的五官開始緩慢地滲出血水,整個人開始散發淡淡的佛光,然後在佛光里漸漸褪去肌膚,露出血肉與白骨,神形恐怖。
生命之初不過是灘血,或者是膿水,佛宗用這種方式來讓信徒認識無常,他們自身也做這種認知,唯如此,才是真正的純淨。
首座閉著眼睛,深陷的眼窩裡沒有任何最輕微的顫動,他似已經死去,又或者還活著,他正在回到生命之初……的死亡,他在化為膿血。
答答答答,最純淨最污穢的膿血滴落在崖洞的地面上,順著一道肉眼都無法看到的細縫,向山峰深處滲淌流去,一直滲了很久很久,終於來到地底。
地底是熾熱的岩漿河流。
河流里飄著一方棋盤。
那是佛祖的棋盤,桑桑登上那艘巨舟時,將它隔著萬里擲回山峰,將它鎮壓在峰底高溫的恐怖岩漿里,如果沒有外力,永遠無法甦醒。
直到今日懸空寺將滅,無數僧人死去,神魂飄入棋盤中補其精神,又有首座以身化血相飼,於是這張棋盤終於醒了過來!
山道上,七念渾身淌著血,帶著數千名僧人,與難以計數的起義奴隸對峙,佛唱聲聲里,山峰的崖體開始剝落,到處煙塵陣陣,簌簌大響。
這座山峰名為般若,是佛祖的遺蛻所化。
般若峰崖坪漸毀,山崖漸平,漸漸顯出模糊的模樣。
那是佛的模樣。
忽有白鶴自西方飛來。
忽有天花自雲間亂墜。
佛光,照亮天坑底的世界。
佛祖死了,但還活著,無法尋找。
桑桑和夫子都沒有找到,也沒有辦法完全抹掉他的存在。
佛祖自棋盤裡醒來,托體於巨峰,靜靜看著人間,看著那些敢膽毀滅自己的螻蟻般的人類,全無悲憫之意,只有威嚴之怒。
義軍們看著峰頂方向,滿臉驚恐步安,看著萬丈佛光里那張威嚴的面容,身體難以控制地顫抖起來,臉色變得極度蒼白。
那是真正的佛。
他們沒有懂過佛經,卻是自幼便虔誠地信著佛,直至君陌出現。
他們開始懷疑佛祖是否存在,即便存在,有無意義。
今日,佛在人間出現。
那種根植於靈魂深處的敬畏,讓他們艱于思考。
他們下意識里鬆開手中的兵器,對著山峰化成的佛,恐懼地跪倒。
佛唱聲聲,萬僧肅穆。
沒有人敢站著。
君陌站著,微低著頭,神情淡漠。
君陌身著僧衣,發極短,袖管在風中輕飄,看著就像個年輕的僧人。
他站在山道上,於佛光之中正對著峰頂,仿佛就在佛祖眼前。
他沉默不語,也沒有舉起鐵劍再戰。
他不畏懼任何敵人,哪怕是佛祖。
棋盤被昊天鎮壓多年,就算此時佛祖復活,借山峰重臨人間,相對佛祖真正全盛時期,也要弱上無數倍,至少先前,他有機會打斷那個過程。
佛祖也許真的是等待著道門和書院兩敗俱傷,然後回來。
但他不在意,他不再在意,他什麼都沒有做。
他負著手,鐵劍在身後,非常疲憊。
他的眉很直,像劍,可以戰,像尺,可以量。
他不想戰了,因為戰遍人間,依然孤單。
峰間,所有人都跪著,那些跟隨他苦苦戰鬥了多年的人們,在佛祖現出真身的那瞬間便跪了,他一個人站著,真的很孤單。
他也不想量了,因為人心真的很難量清楚。
他眉間生出層淺淺的霜——那霜來自心底,有些冷。
佛唱聲里,他就這樣低著頭站著。
所有奴隸都低著頭,恐懼地以額觸地,不敢直視佛光,更不敢去看佛祖的真顏,自然看不到他有些蕭索的身影。
就像是一群螞蟻,一群沐浴在佛光里,不敢動彈的螞蟻。
但是。
然而。
千萬年來,相信螞蟻群里總有那麼特立獨行的幾隻出於某種玄妙的原因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爛殼向湛藍青天看上那麼一眼。
然後,它們的世界便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