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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通人的時候,隆慶是燕國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著寧缺手裡的鐵弓,隆慶微微眯眼,情緒變得異常複雜。
寧缺神情平靜,準備挽弓。
他覺得挽這個字,真的很好。
他與隆慶之間的戰鬥從那場酒宴開始,直到今天已經持續了數年時間,數次較量他都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知道這並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說自己天生就比隆慶強,是對方的克星,而是因為機緣或者說天意。
當年隆慶慘敗在他手下之後,世間很多人都開始輕視隆慶,唯獨他沒有,哪怕他表面上顯得特別不在意對方,實際上他特別在意這個人——因為既然已經勝利過,便不想再輸給對方,因為他知道隆慶很強,什麼都強。
在他這一生所有敵人里,他最重視的就是隆慶,當年在紅蓮寺發現對方行蹤,他毫不猶豫便是連射七箭,這是誰都沒有過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們之間真正的恩怨從雪崖上那道鐵箭開始,很多年後,他準備用怒河畔的這道鐵箭結束。
隆慶忽然笑了起來。
直到此時,寧缺才真正看清楚,隆慶眼中複雜的情緒不是別的,而是戲謔、嘲弄、輕蔑、同情和些許困惑的綜合體。
一個念力枯竭、無法移動,只能等著被箭射死的人,不會有這樣的情緒,這種情緒向來只屬於勝利者。
那些情緒,在下一刻消失無蹤。
因為情緒是有顏色的,而隆慶的眼睛裡沒有任何顏色,沒有黑色,沒有白色,沒有光明,也沒有罪惡,只是灰濛濛的一片。
像極了冬天家家戶戶燒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極了被水打濕然後再也無法曬乾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惡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懸在身旁。
數名道門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灘上,奄奄一息,將要死去。
忽然間,這幾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動起來。
隆慶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顯得很是沉醉。
他睜開眼時,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靈魂。
他看著寧缺揮手。
河灘上無數沙粒破風而去,嗤嗤作響,如萬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擊打聲響起,寧缺身上出現無數血洞!
鐵箭落在他的腳下。
他再也無法站立,單膝跪倒。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太過自信。」
「你真以為你的念力數量世間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後,就不再是。」
「我化身萬千,念力無數,你如何能是我的對手?」
隆慶舉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後,隱隱約約出現無數張模糊的臉。
他走到寧缺身前,攤開雙手,指著河灘上到處都有的重傷的修行者或是屍體,說道:「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得到念力。」
「我帶著他們來殺你,一是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時也是為了最後時刻補充自己,他們就是我的食物,本來也能是你的。」
隆慶看著寧缺說道:「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場盛宴,我不理解為什麼到了最後你還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只能成為最後的主菜。」
「為什麼不肯?因為人肉不好吃。」
寧缺痛苦地咳了兩口血,他這時候才知道隆慶情緒里的困惑來自何處,想來隆慶一直等著他用饕餮大法來對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紅蓮寺前那場秋雨里一樣,卻沒有想到他戰至山窮水盡處,依然沒有用。
他看著隆慶繼續說道:「我吃過你的肉,同樣不好吃。」
隆慶早已做好寧缺動用饕餮大法的準備,為此他在河畔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卻沒料到寧缺始終不動,竟只是基於如此簡單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嗎?」
「很重要。」
寧缺說道:「老師教過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記得這一條。」
隆慶不再多言。
他舉起右手,河灘被寂滅的氣息籠罩,數百名修行者無論生死,都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變得愈發灰暗。
很短的時間裡,他便重新恢復了強大。
他從殘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劍。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劍。
這劍或者說這花,是從他胸間那個洞裡生出來的。
他今日終於勝了寧缺。
寧缺馬上便要死。
這讓他無比喜悅,他心花怒放。
於是那柄劍上的黑色桃花,怒放著,極為豐美。
在黑色桃花盛開,然後飄落的過程里,寧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這不是臨死前的時光回溯,因為他不認為自己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書院登山試的時候,在柴門那裡,隆慶看到的應該是君子不爭,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書院不器意究竟是什麼?
他向陳皮皮請教過,卻發現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概念,每個人的體會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不器,便是道?
還是說不拘泥於規則,就像夫子那樣……真正的無矩?
寧缺想要修至無矩的大自由境界,還有無限遠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