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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隆慶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後一刻,他還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第一百零三章 一路向北
厚雲遮著天空,一片陰晦,遠處崖下的碧藍腰子海,寧靜美麗,沒有人打擾,山崖間那條溪河放肆地奔流著,發出轟鳴的聲音,顯得極為歡快。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醒了過來,因為失血而極度蒼白的臉頰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緒,用了段時間才真正地清醒,記起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手捂著受創嚴重的胸口,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很困難。
如此簡單的動作,便花費了他很長時間,帶給他無數的痛苦。他身上的院服已然破爛不堪,渾身的鮮血已被寒冷的空氣凝結,像是剛剛逃離地獄的厲鬼。
戰鬥結束之後,大黑馬便從山林里奔了出來,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此時看他虛弱不堪的模樣,趕緊踱到他身旁,用溫熱而堅實的身軀撐著他。
寧缺用左手輕輕撫摩它的頸,艱難擠出笑容表示感謝,然後望向四周,只見河灘以及河水裡到處都是屍體,只是水裡的血已經被沖淡,很難看見。
那數百名像餓狼一樣恐怖的修行強者都死了,很多死在他的鐵弓下,還有很多則是死在隆慶的手裡,死者們的臉上都有一抹很詭異的死灰色,顯得特別枯槁,應該是被隆慶吸取乾淨念力後的結果。
寧缺注意到,幾名神官屍體旁有數十隻倒斃的飛鳥,那些飛鳥的喙里還殘留著幾絲血肉,看來這些人的身體裡都被植進了某種劇毒。
隆慶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依然瞪著眼睛,看著灰暗的天空,始終不肯瞑目。他沒有替敵人收屍的習慣,但想要在他身上找些東西,蹲下身開始仔細地搜尋,在那件破爛的黑色神袍里一無所獲,卻意外地發現,隆慶的傷口裡,隱隱約約能夠看到幾抹金色的反光,他微微皺眉,不明白那是什麼。
他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那根鐵箭,用箭簇刺進隆慶的屍體,把那些金色的事物挑了出來,才發現是極細的金線,而且不止一根,到處都是。
寧缺只知道修行界有個瘋子做過類似的自殘行為——葉紅魚為了對付他的饕餮大法,在身體裡植了很多金線——沒想到隆慶也這樣做了。
那些修行者身體裡植入的劇毒,隆慶身體裡植入的金線,自然是針對他的局,先前那場盛宴,隆慶用灰眸吸取部屬們的念力,如果寧缺用饕餮應對,便會落入他的局中,其後的勝負生死,那便是誰也說不準的事情。
寧缺看著隆慶死後卻比生前更有光澤的眼睛,沉默不語——今天這場戰鬥,有很多重要的關鍵點,他始終不肯用饕餮,完全出乎了對方的意料。
很久以前他和夫子聊過這件事情,師徒二人在美食方面的造詣相差有如天地,但對這方面的看法前所未有的獲得了一致:人肉真的不好吃。
能夠進行這種討論,是因為師徒二人都做過這種瘋狂的事情。
當然,如果真到了生死立見的時刻,比如很多年前他背著桑桑在百里赤地里逃亡的那種時刻,或者他依然什麼都會吃,饕餮又算什麼?
他今天之所以沒用,是因為他總以為隆慶還會有別的手段,最強的手段——那也正是他搜尋隆慶屍體的目的,不料卻沒有找到。
天書沙字卷,一直在隆慶身邊。在宋國都城,他用這卷天書破了四師兄的河山盤,那捲天書還有殘餘,如今卻在何處?
書院現在很重視那七卷天書,準確來說,是道門手裡的六卷天書,余簾和君陌在桃山前小鎮看屠夫的同時,也在看天書落字卷是否還在中年道人的手中,寧缺也是如此,而現在已經確認天書都不在原先主人的身邊,那麼必然是在觀主手裡,觀主想用這些天書做什麼?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極為重要。
寧缺站在原地想了想,待精神恢復了些,拍了拍大黑馬的頸。大黑馬知道他準備離開,沒有等他翻身上馬,而是微屈前蹄,向側方一拱,便把疲憊無力的他拱在了鞍上,然後踢踢嗒嗒踩著鬆軟的河灘離開。
他抱著大黑馬的頸,注意到它的前蹄上染著血,想到隆慶的座騎不知所蹤,大概明白了些什麼,然後便被山崖間再次生出的雲霧吸引了注意力。
大黑馬奔下山崖,沿著碧藍腰子海繼續北行,在熱氣蒸騰的溫泉處停了一夜,寧缺泡在熱水裡調息冥想,確保傷患不會惡化,才放下心來。
他靠在池畔,看著池上飄著的熱霧,沒有去想多年前的那些故事,而是覺得這些霧和山崖里的那些雲霧很像,沒有任何區別。
這場戰鬥很血腥慘烈,也有收穫,比如他懂了一句話。
山窮水盡處,有白雲生。
雲深處有沒有路,不需要去考慮,有沒有柳暗花明,更不需要去想,村落和獵寨都不需要去尋找——他揮出鐵弓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不是只有更邪惡才能戰勝邪惡,不是只有更暴力才能戰勝暴力,不是只有饕餮大法才能戰勝灰眸,隨心而行,或者便能見自由。
這或者便是真正的書院不器意,便是夫子讓他在柴門後那塊石頭上看見君子不器四字的真義,那同樣也是一種教誨,寧缺明白了。
他很清楚這有多重要。
如果未來的某天,他真要寫出那個大字,便必須明白這個道理這場戰鬥,同時也給了他某種心理上的暗示,因為太痛太苦太慘,所以他總覺得這應該是萬里奔波求見天顏之前的最後一個關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