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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這是一道簡單的算術題,只要在塾師那裡上過兩天學的孩童,都能算的清楚,誰會不知道書院想殺誰呢?」
程立雪說道:「問題是,這是兩個殺不死的人。」
寧缺說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殺不死。」
程立雪說道:「那兩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不能算是人。」
寧缺說道:「觀主當年神威如海,亦非凡人,一樣被書院重傷將死。」
程立雪說道:「酒徒屠夫和觀主最大的區別,便在於他們更擅長活著,他們能在昊天的眼光下存活這麼多年,能夠熬過漫長的永夜,似乎時間都拿他們沒有辦法,便是夫子都沒有出手,你們怎麼能殺得死他們?」
寧缺不再多言,說道:「殺死他們的那天,你和天諭神殿來歸?」
程立雪神情微凜,說道:「書院的信心……究竟來自何處?」
寧缺轉身,望秋雨如瀑,沉默不語。
南晉偏南,已是深秋,臨康城外山上的樹葉依然不是太黃,被晨時開始落下的這場雨洗過,青意漸泛,竟似重新回到了春天。
酒徒與大師兄在山道上隨意行走,沒有並肩,用肉眼也很難分出先後,自然不會攜手,但終究是旅途上臨時做了個伴。
觀主現在坐在輪椅上,他們便是世界上走的最快的兩個人,此時走在雨中山道上卻很緩慢,顯得極為瀟灑淡然。
「其實我很清楚,書院一直很想殺我,最想殺我,比殺屠夫更想,因為我比屠夫快,所以我對你們的威脅最大。」
雨珠落在酒徒的長衫上,紛紛滾落,就像荷葉上的露珠,他的聲音也像這些水珠般,再沒有平時的滄桑和腐朽意味。
大師兄看著他長衫前襟上那抹血,說道:「也曾經是最想攜手的人。」
酒徒微笑說道:「為何?」
大師兄說道:「我們想助老師戰勝昊天,便要滅道門。」
酒徒說道:「那豈不是更應該殺我?」
大師兄說道:「前輩和道門本就沒有任何關係,若與書院攜手,滅道門,只是一念之間,人間想來會少流很多血。」
酒徒說道:「那是以前……從她出現在我身前那刻起,我與道門便有了關係。」
大師兄說道:「她已經離開了人間。」
酒徒微微一笑,意味深長說道:「都說你是世間至仁至善至信之人,沒想到今日卻來勸我做背信之事,何解?」
「信乃人言,她不是人,故難稱信……」
大師兄忽然沉默。
隔了很久,他指著酒徒的長衫說道:「那些都是假話,背信就是背信,只是你若能背信,我便連太守的血都能視而不見,何況別的?」
第二十四章 當逍遙遊
說這話時,大師兄很平靜,眉還是那麼直,眸還是那么正,但其實能感覺到,這平靜的背後,隱藏著的是極深的痛苦,帶著冷意的痛苦。
酒徒聽到這句話後,表現的也很平靜,而他的平靜是凝重,因為這份來自書院的邀請與背信相關,但出自對方,卻不得不信。
——千年來,他和屠夫與書院、或者說與夫子之間,並沒有太多嫌隙,直至後來,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拋卻,雙方攜起手來,或者真的可以滅了桃山,焚了神殿,毀了道門,真正撼動昊天世界的基礎!
臨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靜,他望著秋雨里的天地,沉默不語,腰間繫著的酒壺在風雨里輕輕擺盪,就如滔天浪里的小舟。
雨絲漸疏,山野上方的雲層由厚變薄,光線透出漸漸偏移,時間逐漸流逝,他始終沉默,沒有回覆書院發出的邀請,山道上瀰漫著緊張的氣息,令人窒息。
這個答案,從某種程度上將會決定人間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當然,直到日頭漸西,天色漸暗,暮光把雲層染紅,然後把它燒成灰燼,黑夜終於來臨,那輪皎潔的明月出現在眼前,他終於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簡潔,只有兩個字:「不行。」
月光灑在大師兄的臉頰上,顯得有些蒼白:「為什麼?」
「因為昊天無所不能。」
酒徒看著他臉上的月光,平靜說道:「那場春雨,橫木以及北方那個蠻族少年,還有曾經的觀主,都是證明……無數年來,我與屠夫隱匿在人間,冷眼看著道門統治著這個世界,我看到了太多類似的畫面,雖然道門從來沒有出現一個像你老師那般強大的人類,但昊天已經證明了太多。」
聽著這番話,大師兄搖了搖頭,指著夜穹說道:「老師也曾經說過,而且說過過不止一遍昊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所以他才會登天與天戰,人間才會多出一輪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里那輪美麗的月亮。
酒徒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說道:「但你看……月亮的臉一直偷偷的在改變,普通人看不到它在變暗,你我怎麼能看不到呢?」
萬古長夜,唯夫子為月,月亮變暗,說明夫子正在逐漸變弱。
酒徒這種層級的強者,自然不會看錯天象,事實上書院也很清楚這是事實,包括大師兄在內的弟子們,一直處於某種焦慮的狀態里。
「但既然還亮著,就有希望。」大師兄說道。
酒徒搖頭說道:「即便能再亮數萬年,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我要的是永恆,除了昊天,誰能賜我以永恆?你老師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幫助我?既然書院無法給予我想要的東西,又如何能夠說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