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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兄低著頭,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護城河上的柳樹與他一道沉默,柳枝輕拂著河面,將那些飄在上面的殘布片趕到遠處——明年春日柳絮才至,他不能等到明年,書院和大唐不能等到明年,那麼該怎樣做?
忽然,他抬頭望向夜穹里那輪明月,說道:「我也可以殺人吧?」
然後他望向酒徒,沉重而堅定說道:「當我想殺人的時候,同樣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您也不行,所以請不要逼我。」
酒徒神情不變,說道:「請。」
大師兄挑眉。
酒徒說道:「請殺。」
大師兄皺眉。
酒徒說道:「請殺人。」
大師兄斂眉,靜思,猶豫。
或者下一刻,他便將要離去,去殺人。
「宋齊梁陳,無數道人,等著你去殺,億萬信徒,夠你慢慢殺,草原上,無數蠻人等著你去殺,你想殺誰便可殺誰。」
酒徒看著他被夜風拂平的雙眉,說道:「若你能進桃山,想來可以殺更多你願意殺的人,然而,你究竟要去殺誰呢?誰應該被你殺呢?」
殺不殺是一個問題,殺誰同樣是問題,紅塵濁世里,滿山桃花間,誰大奸大惡?誰應該被殺?誰來判斷?誰有資格判斷?
這些問題要答覆很難,有人不屑答,因為他認為塵世里的所有人都該死,比如當年的蓮生,有人不屑去思考,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塵世里的半神,比如酒徒,而對於大師兄來說,這卻是他必須回答的問題。
他站在河畔的柳枝下,站在滿是血污的小輦前,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輦上的柳亦青靜靜閉著眼睛,仿佛在沉睡,河畔的那些修行者與大臣們都已昏迷,只有酒徒和隆慶橫木三人在等待著他的決定。
看著那件棉襖在夜風裡擺盪,看著那些萬里路積貯的灰塵漸漸落下,隆慶有些警惕不安,又有些很難理解的期待。
如果這件棉襖真的動了,大先生離開去殺人,那麼這個世界將變成一個嶄新的世界,沒有任何人曾經見過的新世界。
在那個世界裡,所有的秩序都將崩潰,因為最基礎的生死秩序將被打破,兩名無距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停殺人,誰都不知道下一刻誰會死去。
只需要一個人,便能動搖這個世界的秩序,兩個人,便能毀滅這個世界。
橫木看著酒徒與大師兄,終於明白為什麼在五境之上,無距境始終是最特殊的那一個,甚至隱隱成為了那個世界的代名詞。
黑夜漸深,河水漸靜,直至死寂,人間似乎也在等待著死寂到來的那一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黎明終於到來。
大師兄一直站在輦前,沒有離開過。
人們漸漸甦醒,不敢在河畔多做停留,很快便離開,明月也已離開,暖紅的朝陽出現在天空里,照亮了臨康城裡焦黑的廢墟或嶄新的宅院。
「確實沒有人能夠阻止你,但你自己可以。」
酒徒看著他說道:「你終究還是不敢殺人。」
「不是不敢,是不忍。」
大師兄已經想通了,說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自視為神,自然非人,所以能殺人,我卻不能,因為我還是人。」
第十八章 秋風秋雨殺閒人
閱歷見聞改變氣質,層次決定高度,修行者與普通人自然不同,千古以來,那些逾過五境門檻的大修行者,能夠呼風喚雨、動天撼地,俯瞰蒼生,精神世界自然漸漸遠離塵世,向著非人的領域而去。
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夫子當年也沒能避開這段心路歷程,後來他與寧缺變過此事,他用來尋回本心的方法,很是匪夷所思。
大師兄是世間走的最快的人,卻叫做李慢慢,因為他做什麼事情都很很緩慢,就連青春期以及成為大修行者之後的困惑期,都來的要比旁人慢很多,但來的再慢終究會來,他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並且擁有自己的見解,或者說選擇——此時他說酒徒非人,並不是在讚美對方的境界高妙,而是隱晦的指責。
像他這般溫和的人,居然會指責對方,說明他此時看上去再如何平靜,實際上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他憤怒於酒徒殺人,殺賢人,毫無道理地殺賢人,並且可能會殺更多人,這是他很難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事情。
橫木嘲諷說道:「果然虛偽。」
所謂修行,無論入世出世,圖的是成仙還是涅盤,本質上修的都是與普通人背道而行,先前他便說過書院虛偽,此時聽著大師兄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堅持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範疇里,他忍不住再次出言嘲諷。
大師兄回想起書院後山曾經的那幾段對話,說道:「二師弟和小師弟以往都批評過我,小師弟說的隱晦些,君陌則很直接,三師妹雖然一直沒有發過議論,但我知道這些年她一直都有些瞧不起我的行事方法……確實虛偽……既然我能殺人,便應該殺人,如果不殺,便是把本屬於我的責任推給旁人,而且……總能找到一些應該被殺的人吧。」
他漸漸平靜,看著酒徒說道:「水清水濁,洗衣洗腳,都可行,泗水已紅,我總不能始終在水畔行走,而不濕鞋。」
這段平靜的話語,隱藏著某種決心,對道門來說,預示著某種極大的危險,一直沉默聽著的隆慶微微眯眼,神情漸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