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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而入,入眼處依著牆壁是極高的一排書架,書架橫平豎直,樣式極為普通簡單,但用的木料卻是極名貴的東嶼黃花梨,書架上密密麻麻陳列著各式書籍,擺放參差不齊,但卻都是極名貴的孤本珍品。
書桌上鋪放著幾張書紙,一枝毛筆像清潭細筏般擱在硯中,浸在墨里,另外的數根毛筆則是凌亂擱在筆架上。紙是宣州芽紙,筆是橫店純毫,墨是辰州松墨,硯是黃州沉泥硯,無一起眼又無一不是珍貴的貢品。
這些筆墨紙硯若能拖回臨四十七巷賣去,能賣出多少錢來?寧缺怔怔看著四周,心中無來由生出這般混帳念頭,旋即目光被三面白牆上掛著的幅幅書法所吸引。
看著這些被收入深宮世間難覓的傳世法貼,他震驚難言,腳步緩慢移動,目光落在那些或方硬樸拙,或平整秀媚的名家真跡,還有那些題記印章上,右手下意識里隨之在空中畫動,開始臨摹起來,臉上滿是讚嘆喜悅神情。
繞至書桌之前,他看著紙上五個濃墨大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喃喃嘆道:「陛下欣賞水平倒是極高,可這字寫得實在是不咋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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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寫慶餘年時用了一句毫無煙火氣遞銀票,被人說了,所以我這些年一直在堅定而執著地用。另外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姓曹,娶的女人叫初瑜。〗
第六十五章 魚躍此時海(上)
微有細粒感的整幅宣州芽紙之上,墨跡淋漓不羈,寫著五個字:「魚躍此時海。」
看整幅書帖構書框架,紙上本應該還有下面一句,但不知為何,書者寫了這五個字便倦然輟筆,海字的最後一鉤中段掛白,隱隱透著絲不甘之意。
這五個墨字構體嚴謹氣度隱現,若是普通人寫出來算是不錯,可在寧缺看來,卻不覺得有任何可觀之處,尤其是他剛剛飽覽了一番前賢真跡,自然更覺著魚躍此時海這五字實在是相當糟糕,縱使猜到這字是皇帝陛下寫的,也不會改變觀感。
想著今日入宮是借著書家名頭,寧缺心頭微微一動,暗想若日後自己這手字入了皇帝老爺子法眼,就此一路青雲直上,做個不受人待見卻極風光的弄臣倒也不錯。
正這般想著,忽然聽到御書房後方遠遠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那聲音渾厚有力而又顯得格外暴躁,只是由於距離太遠,只能聽清楚那位罵人者最憤怒時的幾個字。
「白痴!……白痴!……一群白痴!」
白痴二字被那人罵得擲地有聲,鏗鏘有力,渾厚若戰鼓,清脆若擊磐。
寧缺怔怔站在御書房內,聽著這仿佛從天外傳來的白痴二字,漸漸不由聽痴了,心中大感親切,暗想不知道是哪位總管大人,罵起白痴來居然頗有自己幾分風騷。
大唐皇宮是何等樣莊嚴肅穆之地,就算是權柄極重的太監總管,也不敢用這麼大的聲音罵人,更何況此時罵人白痴的聲音是從議政殿裡傳出來的。
寧缺不清楚皇宮裡的建築分布,當然也不知道御書房一帶向來守衛極為森嚴,而議政殿剛好距離御書房極近,所以他能聽到無數句白痴,而別人卻不見得能聽到。
議政殿內,玉柱上纏著蟠龍,金簾上繡著天女散花,御榻左手坐著位美貌宮裝婦人,約摸三十來歲,眉眼秀麗,顧盼間嫵媚而不失度,極顯溫婉,略有些厚的雙唇緊緊抿著,又添了絲堅毅之色,看她頭飾鳳服,正是大唐皇后娘娘。
御榻右側坐著位十六七歲的少女,眼帘微垂正在用纖細的手指分茶,清麗容顏配著這副靜謐神情,顯得極為大氣雍容,在草原上奔跑曬出來的微黑臉頰,如今不過數十日便回復了白皙,正是大唐四公主李漁。
在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的中間,御榻上坐著位中年男子,黑髮很隨意地束在腦後,身上穿著件極寬大的袍子,聲音溫和有力而不容質疑,偶爾說到那兩個字時,音調便會像浮雲襲山般猛地跳起,雷霆響徹殿宇。
在御榻之前的地面上,跪著十幾位官員,他們深深埋著頭,身體微微顫抖,顯得格外慚愧恐懼,而有資格坐著的親王殿下和兩位老臣臉色也極為難看。
大唐向來不重世俗規矩,即便是君臣之間的日常議事交往,臣子往往也不用跪拜叩首,只需要長揖行禮,尤其是到了這一代以寬仁著稱的皇帝陛下,平日議政殿裡君臣相逢,陛下甚至會連長揖之禮都揮手免了。
然而今日寬仁君王驟然爆發雷霆之怒,大唐群臣終於重新認識到,陛下平日不要自己跪那是因為他不樂意,當他不樂時,議政殿便變得可怕起來了。
御榻上的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大唐皇帝——昊天世界裡世俗權力最大的那個人。他望著身前跪倒在冰冷金磚上的大臣們,平靜里透著一絲嘲弄的目光緩緩拂過眾人的臉——中都督,上都護,懷化大將,這都是軍部的大佬,尚書右丞,中司侍郎,戶部的老少爺們,京兆尹,黃門侍郎,長安城的兩座雕像,還有坐在椅中的親弟弟,還有那些老得不成人形的傢伙,究竟對這件事情知曉多少?
「一個幫派,能夠拿河運生意,能夠移糧解庫,憑什麼?你們都是朝中大員,府中管事一句話,便不知有多少人顫慄驚心,憑什麼朝小樹就敢不聽你們的話?你們真的是一群白痴嗎?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原因?」
大唐皇帝陛下像看著一群混帳子孫般看著自己的大臣,右手撫著有些隱隱生痛的後腦勺,因為憤怒和失望甚至產生了想要失聲大笑的衝動。他瞪著眾人,用力地拍打著扶案,斥道:「你們想看這個長安第一幫派的後台究竟是誰,現在你們知道了,知道是朕,有沒有覺得自己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