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1頁
大黑馬連聲長嘶,呲著白牙,暴戾無比地沖向殿前的僧人,大有佛擋殺佛,僧擋踏僧,誓要衝出一條血路的感覺。
從佛殿到後寺大門的石坪間,僧人的數量並不多,大部分僧人都是四人一組坐在車道兩旁的地上,頌經維持鐘聲以及籠罩爛柯的佛光大陣。
看到黑色馬車挾著風雷之勢衝來,車道上的那些僧人面露驚恐之色,紛紛站起,向兩側走避,卻依然保持著合什的姿式,頌經之聲也沒有停止。
僧衣大亂,僧眾如潮水一般向兩邊分開,露出最後方一名僧人。
那名僧人依然盤膝坐在地上,沒有避開的意思。
那名僧人穿著一件破爛的木棉袈裟,頭上有極薄的一層青黑髮茬,其間隱約可見極少的一些白色,發茬並不鋒利,卻像他的人一般肯定堅毅,給人一種感覺,就算是整片天穹塌下來,也會被他頂住。
僧人神情寧靜看著向自己衝來的黑色馬車,緩緩站起身來。
他坐著時,就是名普通的僧人。
他站起來,便是一尊佛。
前路見佛。
居然真的有佛擋在路前。
大黑馬驚懼不安,然後終究是被它天生的暴戾情緒所壓制,狂嘶一聲,半人立而起,屈起兩條如鐵般的前蹄,便向那僧人胸口踩了下去!
僧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大黑馬,動了一念。
一念之間,爛柯寺十七口古鐘鳴聲愈發悠遠,後寺石坪間天地氣息隨之肅斂。
一道狂風起於僧人那件破爛的木棉袈裟,挾著極西荒原的石礫,噴薄而出。
大黑馬悽慘地嘶鳴一聲,被狂風捲起,倒掠而回!
黑色馬車被它帶動著,連退十餘丈,重重摔在佛殿前的石階下。
一聲巨響!
黑色馬車從哪裡來,現在便回到了哪裡去。
有那名僧人攔在路前,它便無法離開。
都說佛擋殺佛,可佛真的能殺死嗎?
僧人法號七念,懸空寺講經首座的大弟子,佛宗天下行走,被視為世間最接近佛的人,當他出現在世間人前時,便是佛子。
黑色馬車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砸得石階斷裂粉碎,一片狼藉,自瓦山頂峰降落的佛光,平靜地照在此間,氣氛悲憫而冷酷。
側倒在地上的大黑馬痛苦低嘶幾聲,噴掉帶著血水的粉色沫子,屈著前蹄,後蹄拼命用力,在亂石里吃力地蹬動好幾下,終於在佛光里站了起來!
看著這幕畫面,七念神情微異,沒有想到這匹黑馬的意志力竟是如此強悍,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站起,還敢站起。
黑色馬車的車廂由精鋼鑄成,是顏瑟大師最珍貴的遺產,雖然砸得殿前石階成了一片廢墟,車廂卻沒有變形,只是車門已經碎裂。
傾覆的車廂里,寧缺也站了起來,他扶起不停吐血的桑桑,把她背到身上,然後用繩子緊緊地捆緊,取下肩上的鐵弓,望向車前十餘丈外那名僧人。
佛殿前的石坪上,數十名爛柯寺黃衣僧人還在不停地頌讀著佛經,從瓦山頂峰落下的佛光,雖然沒有盂蘭鈴的指引,落在黑色馬車上的光柱變得稍微黯淡了一些,但籠罩著整個爛柯寺的佛光大陣則是變得越來越強。
爛柯中寺里的修行者們,此時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光明之女桑桑便是冥王之女的消息,紛紛湧入後寺,神情震驚而又複雜地看著那輛黑色馬車,但無論他們此時的真實心情如何,如果黑色馬車想要逃離,他們必然會出手。
寧缺猜到了那名僧人的身份。
面對著強大的佛宗天下行走,面對著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面對著整個世界的修行者,大概很多人都會產生絕望的情緒,甚至就此黯然放棄。
但寧缺不會。
沒死,那就不用絕望。
死了,就不用絕望了。
在生存面前,從來都沒有放棄這個選項,對寧缺來說,這是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所以他沒有絕望。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像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的那樣——盡一切努力爭取活下去,直到死亡真的來臨。
於是他彎弓,搭箭,射向七念。
他的動作比以前更穩定,更快,更流暢。
不知道是因為身在古寺的原因,還是因為聽到了太多鐘聲,或是佛光在頂,抑或攔在馬車前的是位佛子,他射箭的動作,竟隱隱帶有了幾分佛法的寧靜意味。
尋常事物尋常法,便如佛祖拈花,自然而無一絲戾氣。
七念看著寧缺一箭射來,默自讚嘆,然後禪念再動。
禪念一動,爛柯寺十七座佛殿十七座古鐘隨之而動,悠遠的鐘聲忽然間變得如雷鳴一般莊嚴而帶著無上佛威,在寺內不停迴蕩。
古寺佛鐘,有音無體,道道鐘聲連綿不絕而至,便如潮水一層拍打著一層,瞬息之間,充盈了爛柯後寺的所有空間。
元十三箭強大到可以幾乎無視時間,卻不能完全無視空間。
鐵箭能從空間一處陡然出現在另一處,靠的是無法想像的速度,箭身實際上依然是要從這些空間裡穿過。
當鐘聲如潮水般,把古寺里的空間都拍打得變形起來時,那麼鐵箭穿過這些空間之後,自然無法像在真實空間裡那般命中目標。
蓬的一聲微響,鐵箭尾端的白色空氣湍流漸漸消失。
那枝鐵箭也消失無蹤,不知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