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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眼中早已沒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個人藏身在長安城何處,是不是還在長安城裡,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記了這件事情。
在臨四十七巷灰牆上惘然而立,他想起了這件事情,搖了搖頭,把手裡提著的那提桂花糕放到老筆齋鋪門前,緊了緊身上變得有些髒的厚棉襖,穿過東城密若蛛網的街巷,來到南城一處幽靜府邸前。
巷口安靜地佇立著兩棵大槐樹,樹葉在冬風裡有氣無力打著卷,與街巷兩側宅院裡探出來的傲然大樹的森森綠意相比,實在是顯得有些寒磣。
街巷中段有兩座府門相對,老人理都沒理右手方那座隱有人聲傳出的府邸,直接向左手方望去。脫落的封條早已被經年的風撕扯乾淨,只剩下一些殘紙飛屑夾雜在木門脫落翹起的漆皮間,看著無比衰敗。
老人靜靜站在這道淒破的府門前,負著雙手,佝僂著身子,看著殘存的那座石獅,看著石獅底座後方積著的若經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里浮出一抹莫名情緒。
老人站了很長時間,直到一陣冬風自巷口襲來,從厚棉襖的領口裡鑽了進去,激得他咳嗽了幾聲,身子佝僂得更低了些。
隨著冬風席捲而來的還有一道聲音。
「今年長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老人依然佝僂著身子,回答道:「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來過長安城,所以不知道長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麼樣子。」
然後他轉身望向巷口。
一人自巷口緩緩行來,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布道袍,簡單道髻,身後背著一柄長劍,腳下踩著一雙草鞋,每一步踏下,皆成龍虎,身前落葉泥礫似是畏懼他的威勢,無風而動簌簌避至街巷兩旁。
正是大唐國師李青山。
「以後這些年,你可以一直住在長安城,或許會對這裡的冬天有更深的認識。」
李青山停下腳步,看著老人說出這樣一句話,表達了留客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的客人,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如果是不請自來,並且有經年之怨的惡客,所謂留客自然是代表別的意思。
老人靜靜看著他,緩緩直起身軀,佝僂瘦小的身軀,隨著一個簡單的挺腰動作,竟驟然變得高大威猛起來,一股莊嚴智慧強大的感覺噴薄而出。
面對大唐國師,老人自然不再是那個喝茶吃飯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是光明大神官。
昊天道南門領袖、大唐國師,世間百姓幾乎所有對權力的想像,都可以賦予在李青山的身上,這些年來從沒有人見過他施展神妙境界,因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實在是沒有什麼事情需要他親自出手。
但就連長安城街頭巷尾玩耍的頑童都知道,國師理所當然很強大,不然他為什麼能當上國師?而對於修行世界裡面的人來說,大唐國師李青山身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不出手則矣,一朝出手定然會驚風落雨。
不過在衰破的將軍府門前的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作為西陵神殿最尊最貴的光明大神官,被囚禁十四年,依然擁有無數忠誠部屬,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誅殺,一朝發力便引發神殿驚天混亂,有史以來第一次成功逃離幽閣。
大唐國師正面對上光明大神官,不知道勝負如何。
「西陵來信,說你很強大,師兄也說你很強大,甚至說你有可能比掌教更強大。」
李青山看著光明大神官,忽然笑了笑,說道:「我知道自己因為心系俗務,道心無法保持清靜,所以在境界上一直有所缺憾,所以如果你真比我強大,我並不認為這是很難接受的事情,更不會認為這是一種恥辱。」
光明大神官說道:「修道多年,如果連這點還勘不透,不免有些愚鈍。」
「所以我看不透你。」李青山斂了笑意,說道:「你和裁決天諭二位神座是不一樣的人,當年師兄和我從未在你身上看到一絲對權力的野心,甚至你對昊天光輝在人間的播灑似乎都沒有太大興趣,你苦研教典,你救苦扶難,你慈悲但不以慈悲為懷,你冷漠卻不以冷漠為趣,你是一個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說光明的人。」
李青山的聲音漸漸冷冽起來:「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當年你會忽然變成那樣一個人,你會做那樣一件事情,成為神殿第一個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麼脫困之後還要來長安城,你究竟想做什麼?」
「世間一切事與法,皆由昊天註定,我們在世間的位置也早已註定。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僅此而已。」
略一停頓,光明大神官抬頭望向院牆上方亂樹枝後凌亂的天空,臉上浮現出一絲慈悲的笑容,繼續說道:「如果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那麼世間所有事情都會簡單很多。當年我看到黑暗,本應由裁決去淨化黑暗,然而沒有人願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只好多做一些。」
他收回目光,望著李青山說道:「無論你看或不看,黑暗總在那裡,但既然看到了,我實在沒有辦法當做自己沒有看到。」
李青山搖頭說道:「如果世間一切事與法皆由昊天註定,那我們何必還要修行求索?黑暗在那裡,自有昊天淨化,你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何必還要做這些事情?如果你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現在的你還應該是坐在神座之上受萬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又怎麼會變成所有人都想殺死的喪家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