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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會對螞蟻投予絲毫憐憫與關注,而當那些螞蟻里有幾隻忽然抬起頭來望向它,甚至開始生出薄如羽翼的雙翅飛向天空,試圖挑戰它時,它的意識和意志又怎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麼天道無形,更加無情。」
這四段話是寧缺對昊天或者說所謂天道最初的認知。
如今他帶著桑桑逃亡多時,見過雲集鴉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見過黃金巨龍探首,光明神將臨世,再與夫子曾經說過的這四段話相互印證,對天道的認識自然變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懼卻也更深了些。
寧缺望向酒樓窗外湛藍無雲的天空,沉默不語。
夫子拿著調羹,慢條斯理勺著芋泥往唇里送,靠著欄杆,神態頗為閒適,然後他用調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說道:「昊天不是天空。」
寧缺說道:「那昊天是什麼?」
天是一個很特殊的字,在人間的語言裡出現的次數極多,而且往往代表著極為強烈的情緒,那些情緒或者是恐懼,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憤怒。
比如蒼天有眼,蒼天有淚,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還有賊老天、天殺的、老天爺之類的稱呼,就連最常用的感嘆詞也與此有關:天啊!
天代表著至高無上,代表著無所不在,代表著不可抵抗,代表著仁慈博愛,又代表著冷漠無情,代表著所有的所有。
「天道是規則。兩點之間直線最近,三角就是比四角穩定,光線跑得最快,水總是往下流,燃燒需要空氣,這些世界的規則,便是天道。」
夫子吃著芋泥,隨意說著,然後他把手中的調羹從窗口處扔了下去,片刻后街上傳來一聲痛呼,應該是有行人被砸中了腦袋。
「和水一樣,任何事物都要往下面落,這也是規則。」
酒樓下面傳來爭吵的聲音,大概是那名被調羹砸中腦袋的行人,要進酒樓尋找肇事者,夫子就當沒有這回事,看著寧缺繼續說道:「水匯集到最低處的海里,便不會再往下流,調羹落到地上……或者行人的腦袋上,也不會繼續下墜,這不代表規則被破壞,只是有另外的規則開始發揮作用。」
「如果沒有受到外力影響,沒有別的規則出現,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情況?那隻調羹會不停往更下方墜落,一直墜到深淵裡,說不定能夠出現在冥王的餐桌上,當然,我現在愈發肯定,沒有冥界自然也就沒有冥王。」
夫子把空碗擱到桌上,推到桑桑的身前,桑桑接過碗,繼續盛芋泥。
夫子指著桑桑手中的碗說道:「如果這張桌子足夠大足夠光滑,如果碗底足夠光滑,如果人間沒有一個叫桑桑的小姑娘會把這隻碗揀起來,那麼會發生什麼事情?就像那隻不停墜落的調羹一樣,這隻碗也會不停向前滑動。」
寧缺撓了撓頭,說道:「這不就是慣性?」
「慣性?這個詞很好,不過我習慣稱之為:事物或規則的天然存續傾向。」
夫子說道:「這也就是我所以為的生命。」
「生命?」寧缺完全聽不懂,疑惑重複問道:「慣性就是生命?」
夫子說道:「人活著的時候,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人死後變成腐屍白骨,而且這些事情都不能不做,否則形狀、構成和特質將完全被改變。」
「我們活著,便是要保證自己可以繼續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保證自己看著像人,也就是保證形狀構成特質能夠存續。」
「這種存續就是生命。」
寧缺很是不解,說道:「但動物也能走能跳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
夫子說道:「但它們不能思考。」
寧缺說道:「大黃牛和小師叔那頭驢肯定能思考。」
夫子說道:「但它們的形狀不像人。」
寧缺說道:「如果我們可以把它們變得像人呢?」
夫子說道:「如果你有這種本事,那它們就是人。」
寧缺連連搖頭,說道:「這怎麼說得通?」
夫子說道:「這怎麼說不通?」
寧缺愣了愣,然後終於想通了,一個長得和人類一模一樣,能走能跳能吃飯能眨眼能拉屎能思考的生命,那不就是人嗎?
「每個人都想活著,想要保持自己的形狀和內在的存續,這就是生命。往寬泛些看,人類社會,也想要保持自己的形狀和內在的存續。比如文字比如書畫比如組織,所以這也是一種生命。」
夫子說道:「石頭也有生命,它也想保持自己的形狀,它的手段是堅硬,想要毀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克服它的堅硬。水也有生命,或清或濁,或汪洋一片或小溪無言,你要改變它的形狀特質,毀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去煮去曬。」
「生命是本身形態的延續,天道既然是規則本身,那麼如果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便是保證這些規則永遠有效,不被破壞。」
寧缺此時已經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在這時候菜上來了。
三個人吃十八道菜,很豐盛的一頓飯。
夫子不停給桑桑挾菜,然後不停地介紹勸說:「這道菜你得試試,這可憐孩子,跟著寧缺這些年就沒過過好日子,要知道人間不知有多少好吃的東西,有多少好玩的東西,這些天你就跟著我享享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