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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看到那座雪峰。
昨天在熱海畔的時候,他也曾經往北看過,卻什麼都沒有看到,然而今日離開熱海不遠,這座雪峰便進入了他的眼帘,仿佛是撞進來一般,顯得格外詭異。
那座雪峰陡峭高聳,在星光下散發著幽幽的光芒,高不知多少萬丈,從雪原處望去,只覺得峰頂仿佛已經要刺到夜穹一般。
寧缺去過很多名山大川,其中最著名最高險的,自然便是岷山北麓,或者說天棄山脈,然而和這座雪峰相比,天棄山要顯得矮太多。
「從南方任何一個地方往北走,只要一直不停走,都會走到這座雪峰下。」
夫子抬頭看著星光下的雪峰,說道:「當年熱海畔日照充分的時候,這座雪峰會顯得更加壯觀,單憑人力,沒有人能爬得上去,所以這裡便是最北端。」
寧缺注意到這句話里的兩個重點,首先是任何地方往北走,都會走到這座雪峰之下,其次是單憑人力,沒有人能夠爬得上去。
那麼能爬過去的人,還能算是人嗎?
當黑色馬車出現在雪峰的另一面,出現在一片黑沉的海前時,寧缺看著前方夫子高大的背影,心裡想著這樣的問題。
那是一片汪洋大海。
之所以海洋的顏色是黑的,是因為這裡沒有碧空,沒有任何陽光,雖然星星顯得更加清晰明亮,但變得少了很多。
寧缺知道自己看到的畫面,是人類所有典籍上都沒有記載過的地方,所以他很震撼,而更令他震撼的是,這片黑海里有一艘船。
這艘船很大,大黑馬可以在甲板上盡情奔馳。
寧缺站在船舷旁,看著夜穹下那座雪峰,震撼得無法言語。
夫子走到他的身旁,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穹,說道:「黑夜便是從這裡開始,然後逐漸向南蔓延。」
寧缺望向他,問道:「老師,這艘船是……」
夫子說道:「很多年前,我擔心被昊天找到吃掉,一直想著怎麼逃,怎麼躲,我心想既然這裡是黑夜的開端,應該離冥界最近,冥王的力量最強,昊天的力量很難延伸到這裡,所以我在這裡造了只大船,準備若昊天來吃我時,我便逃到這裡來,乘舟泛於黑海之上,然後再也不出去。」
寧缺怔住了,通過這番話,便能推想過去千年裡,老師始終活在昊天的世界裡,那該是怎樣的焦慮與不安。
「後來我變得更強了些,不再時刻擔心被昊天找到吃掉,這艘船自然沒有了用處,不過我忽然發現這裡的夜很乾淨,很適合觀星,所以又過來了,而且真的乘舟往汪洋深處去旅行過一次,沒想到那次旅行,卻讓我發現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什麼事情?」
「這個世界不是平的。」
「老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帶你來這艘船上,就是要讓你明白。」
「明白什麼?」
夫子說道:「為什麼要與天斗,當然是因為昊天要吃我,但像酒徒和屠夫這兩個老鬼懦夫都能躲這麼多年,我一樣也能躲,大不了學佛陀那樣閉眼去俅。我之所以要與天斗,還有一些在我看來更重要的原因。」
「什麼原因?」
「以前在書院後山,我說過我在這個世界很多地方看過日落日出,包括這片海洋,當時這裡還有日出,在陽光的照射下,這片海洋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是無盡的深淵,太陽便落在這片海洋里。」
「當時你說過月亮是太陽的反射,我說太陽沒有真正地朝升暮落,我還說如果這個世界是個球就通了,現在看來,至少證明了我先前說過的,這個太陽是假的。」
「除了觀日,我也觀星,我在書院後山觀星,也在這艘大船上觀星,因為這裡的星星比較少,而且明亮清晰,我對你說過,無論多少年前還是多少年後,這些星星始終停留在它們原先的位置,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
「你後來做了一個觀星鏡,在鏡中觀察,星星的大小依然沒有變化,不像人與景物可以被放大。那麼這說明,夜穹里的這些星星的位置是固定的,與地面之間無限遠又無限近,無法用距離來做計量。」
「老師,能簡單點嗎?」
「簡單來說,這是一個封閉的世界。」
「再簡單點兒?」
「這是一個沒有邊界的世界。」
「您先前不是說封閉?」
「只有沒有邊界,始終相貫,才是封閉。」
「星星所在的夜穹不是邊界?」
「沒有人能夠觸到,那便不是真正的邊界,只是你眼裡和心裡的邊界。」
「老師,您越說我越糊塗了。」
「昊天不想被人打破邊界,所以它不肯讓人看到邊界。」
「於是?」
「於是,這證明了這是一個封閉的世界。」
「您又繞回來了。」
「不錯,就像這個世界一樣。」
第六十九章 那一定很美
書院果然是天下第一,無論什麼方面都是天下第一,就連耍貧嘴,夫子也能耍得如此平靜高雅,時刻能讓對話者產生吐血的衝動,卻偏生吐不出血來。
寧缺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於是他明智地不再繼續與老師在言語上抖機靈、在道理上做較量,直指漆黑夜穹里的那顆星說道:「如果星星所在的位置足夠遠,那麼它就會足夠小,在望遠鏡中就算變大,也很難被肉眼捕捉到,所以您的推論,並不是那麼立得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