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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坐這兒!」
書舍里同時響起兩道驚喜意外的聲音。
寧缺愕然抬頭望去,只見寬敞的書舍後排,褚由賢正興奮地向自己招手,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而在最前排,司徒依蘭正興奮地看著自己,今天少女在學袍之下穿著身藍色勁裝,斜襟上繡著幾朵梅花,微敞的衣領內白皙的頸子細膩一片。
恍然若夢,仿佛隔世,確是隔世,這是他最熟悉最難忘的畫面,那時節每年仿佛都會看見一遍,而且那時候喊他去坐的人更多。
寧缺沉默站在書舍檻內,用力地閉了閉眼,才把那些虛妄擾心的回憶驅除出腦海,向著面帶期盼之色的司徒依蘭致以歉意一笑,向後排走了過去。
他不知道這位司徒小姐是雲麾將軍之女,但知道她肯定出身長安貴門,雖說書院之內諸生平等,昨日聽說陛下當年微服前來就學,也與普通貧民學子並排而坐,但與這種貴小姐接觸太多,誰知道會惹出什麼麻煩來。
放下沉重的書冊典籍,他看著褚由賢蒼白瘦削的臉頰,盯著對方有些發青的嘴唇,蹙眉問道:「你昨兒又去了紅袖招?」
「呆了整整一夜。」褚由賢嘆了口氣,並未做絲毫隱瞞,悽苦說道:「寧缺,這個世界出問題了,我想不明白,所以在紅袖招里瘋了一夜。」
寧缺想起先前遇見的那書生,身體微僵,問道:「出了什麼問題?」
「我居然考進了書院,就是這個世界出現的最大問題。」
褚由賢看著他極為苦惱悲痛說道:「你知道的,我家那老頭子花了兩千兩銀子給我買了個入院試的資格,我只是來鍍金好娶老婆,昨兒六科我都是瞎答的,放榜的時候我根本沒去看自己的名字,結果……我居然考了四科乙上!」
寧缺驚愕無言,半晌後由衷讚嘆道:「你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露相個屁。」
褚由賢的臉色就像是家中老頭子死了,失魂落魄說道:「我數科答的是夫子喝醉了,嚼了半山桃花,就這樣還能考乙上……這只能說明書院的教習們都瘋了。」
寧缺思考了會兒,猜測道:「會不會是你家使了銀子?」
褚由賢憤怒道:「誰聽說過書院能靠銀子進來讀書?而且那老頭子只出了兩千兩銀子!兩千兩就只夠我在紅袖招里包四個月!夠幹個屁事兒!」
遠處長安城內,東城某家銀坊深處的圈椅上,某位身材極為發福的老爺子正肉疼地看著自家的帳簿,淚眼婆娑嘆息道:「二十萬兩銀子……賢兒啊,為父把大半個家業都賣了,就指望著你出人頭地,你可不能令為父失望啊,誰他媽的說書院不收錢,那群酸賊……就是他媽的不收小錢!」
褚由賢並不知道他家那位老頭子為了讓他進入書院,做出了在商場風浪多年間都不曾做過來的絕世豪賭,猶自在那裡憤憤不平,總覺得書院教習們集體發瘋。
「我自幼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所以和長安城裡那些公子貴女都玩不到一起去。幸虧你也分到了丙舍,不然我真不知道接下來這些年怎麼過。」
褚由賢悲傷說著。寧缺卻只是注意到他說自己不喜詩書不好騎射時,非但沒有什麼赧然羞愧情緒,反而顯得格外理所當然,甚至有些隱隱自豪。
他笑著安慰這位在長安城唯一的熟人,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想那麼多做甚。」
「有道理。」褚由賢環視寬敞書舍里的同窗們,目光在那些身材窈窕的少女身上掃過,逐漸變得歡喜起來,「多和同窗們親近親近,將來婚事也好有個著落。」
寧缺無言以對,無顏以對。
褚由賢本就是個性情疏闊開朗的典型唐人,不然當日也不會在青樓里初遇寧缺,便要請他喝花酒玩姑娘,此時把心情調適過來後,頓時回復平常,兩根手指拈起玉塊指著前面幾排的烏簪女學生們,壓低聲音說道:「那個溫柔小娘子叫金無彩,咱大唐國子祭酒幼女,性子溫順但極不好惹,因為祭酒大人的脾氣特別嚴肅或者說暴躁;那個高個姑娘你不要惹,因為她姓高,家裡有個舅舅在宮裡當差……」
「那個油頭粉面的小子叫陳子賢,家裡是在西城開書局的,很是有些小錢,哪天你我要喝花酒手頭不便時,可以喊他同去;至於他身邊那個矮個子就不用管了,聽說是辰州過來的學生,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在讀書射箭,無趣得狠。」
寧缺大為佩服,暗想一個不願意進書院的人,只用了半天不到的時間,便把書舍里整整三四十人的來歷性情摸得清清楚楚,這得是怎樣的精神——想必這得是要把吃喝玩樂事業進行到底,把尋朋覓伴愛好打入書院的精神吧?
「啊,穿藍衣服的小姐你大概已經知道是誰了,不錯,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雲麾將軍之女司徒依蘭小姐是也!」
褚由賢輕拍書案,像說書先生般唾沫橫飛快速說道:「寧兄,先前你舍她不顧來就我,本公子自然感沛莫名,但我必須提醒你,你極有可能已經得罪了這位長安著名貴女。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司徒依蘭小姐八歲便在朱雀大街上馳馬縱橫,與一幫同齡女號稱娘子軍,這些年來不知驚了幾家煎餅果子攤,滷煮火燒店,嚇壞多少好色膽大男子漢,踹飛多少無情無義郎,你要得罪了她,那可真是在長安城裡寸步難行,恰如進了煎餅果子店,有個屁的果子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