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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徒從酒壺裡抽出一柄鋒利無雙的劍,看著她說道:「人縱有千般好,萬種苦也都算作好,但卻有一椿不好,怎麼也逃不了。」
桑桑問道:「什麼?」
酒徒說道:「人,是會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著他平靜說道:「你也會死。」
酒徒微笑,說道:「怎麼死?被你殺死?你能怎麼殺?」
桑桑望向夜色里某處。
「你想用她來威脅我?」
酒徒平舉壺中劍,指向那個曾經與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難解情義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問道。
話音方滿,一道凌厲至極於是無形無痕的劍意,破開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獅黑馬都反應過來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處。
如盛酒玉壺般的脖頸間,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酒娘睜圓雙眼,看著手執鋒劍的酒徒,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無法說出來,下一刻,頭顱落進了壚間的酒缸里,起浮不安。
桑桑看著隨酒起伏的酒娘頭顱,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實也做過……書院號稱仁義無雙的大先生,居然也會用無辜嫂子的性命威脅他的敵人,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酒徒一劍斬殺自己疼愛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手執帶血的壺中劍,看著她說道:「我當時什麼都沒有說,但不代表我真的會接受這種威脅,結果你也想來嘗試一次?你已經墮落人間,神國將會變成我們永恆的樂土,我們將共享永恆以及不朽以及無盡榮耀,生命的意義就在於追求永恆,在此之前,情愛又是何物?任何其餘又是何物?」
他在人類社會甚至說整個人類歷史裡的地位其實都很高,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就是活著的神佛,但此時,手執血劍的他更像個魔鬼。
桑桑她本以為對於人類來說,總有些事情是重於自己的生命的,現在看來,那只是她的誤解,或者是因為,她所深入接觸過的人類,都是書院裡的、渭城裡的、長安城裡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別的人本來就不一樣?
無論酒徒是何種人,又甚至他已經不再視自己為人,總之今夜,她都要殺死他,她從懷裡取出那把算盤,開始撥打。
很簡單的動作,指尖輕移算珠,從上至下或者從下至上,上下兩格間的隔木被算珠敲擊出清脆的響聲,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戰鼓,似助舞興的手鼓。
小鎮上空的陰雲,忽然變得更加濃稠,隨著一陣來自北方的寒風,雲里的濕意凝結成無數水滴,落了下來,便是一場暴雨。
嘩嘩嘩嘩。
雨水落在小鎮上,沖洗著被難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著肉鋪上的氈布,或者是因為氈巾上的油膩太重,雨水洗不乾淨,有些動怒,水珠便變成了利刃,悄無聲息地將氈布化解成碎布,然後將肉鋪的磚石房梁盡數蝕成空洞,只是數息時間,肉鋪便坍塌成了廢墟,地面上積了無數年的凝血與油膩,也被盡數沖離,順著瀑布般的水流,流進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斬出的那道裂縫裡,直抵極深的幽泉。
緊隨著肉鋪被毀的是酒肆,藏在後舍里的酒麴子,像雪一樣被雨淋出了無數孔洞。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沖淡本就不濃的酒味,酒娘的頭顱消散,與淡酒融為一體。啪的一聲,酒缸破裂成數十片塊,酒水沖入鋪里,四處漫淌,遇著房柱就像烈火遇著冰塊,瞬間侵蝕一空,整個房屋都開始坍塌。
這場寒冷夜裡的暴雨,來自桑桑手裡的算盤,來自於她心裡的那抹意願,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現在的她,無法動念便召集東海上的天地氣息變成風暴來幫助自己戰鬥,她已經沒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寧缺寫符,把自己的意願化作念力,然後講給這片天地知曉。
她以天算幫助自己模擬人類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計算,便能模似到完美,於是她剛剛學著寧缺的手段會了寫符,便寫出了一道神符——畢竟是曾經的昊天,無論是學習還是修行,她的進度要超出人類太多太多——這場恐怖的暴雨,曾經在長安城落下過,她寫的這道神符,顏瑟和寧缺都寫過,正是傳說中的井字符。
強大的符意隨著暴雨,籠罩了整座小鎮,小鎮唯一的那道長街和天上最濃稠的那道陰雲,平行而在空間裡相交,正是一個井字。
酒徒站在廢墟旁,渾身濕漉,乾淨的衣裳已然千瘡百孔,花白的頭髮絡絡脫落,露出微禿的頭頂,看著狼狽之極,有如喪家的乏野狗。
肉鋪毀了,酒肆毀了,他確實沒有家了。
暴雨漸停,酒徒手裡的酒壺淌著口,比先前重了幾分,他渾身的雨水變成了血水,看著傷勢極重,卻沒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無量的酒壺,桑桑雖然展現了人類難以企及的學習能力和修行天賦,卻無法戰勝他,因為僅靠學習和模擬,無法逾過五境那道門檻。
濕發搭在眼前,他盯著桑桑,狼狽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變成無家之人,因為他將來的家必將在神國之上,是完美而肅穆的殿堂,他很想殺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確定一件事情。
寧缺在哪裡?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沒有出現的寧缺,他在寧缺手下重傷斷手,雖然寧缺被他傷的更重,但他知道寧缺的恢復能力在自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