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3頁
在長安城的時候,想著要去爛柯寺,他便有些隱隱不安,此時回頭看去,才明白無論是桑桑的病,還是瓦山裡的三局棋,以及這些日子在寺里修行佛法,早就預示出了事情的真相:佛宗講劫,爛柯寺便是自己和桑桑的劫數。
緊接著,他想到了更遠的一些事情,不由渾體徹寒——來爛柯寺替桑桑治病,是夫子的意思,具體則是大師兄寫信給岐山大師做的安排。
「不會是這樣的。」
寧缺對自己默默說道,想要把這個自己最不能接受的推論驅出腦海,然而他需要得到最真實的答案,哪怕這個答案會令他痛苦無比。
所以他沉默看著大師。
歧山大師知道他想聽到什麼,說道:「你現在相信她是冥王的女兒嗎?」
寧缺沒有任何情緒說道:「你們以前說她是光明的女兒,現在又說她是冥王的女兒,我怎麼知道該信哪個?我只知道她是被我揀到的,她是我一口粥一口粥餵大的,如果說她真是誰的女兒,也只能是我的女兒。」
歧山大師憐憫說道:「可這是事實的真相。前些天在洞廬里,你讓我給她治病,我的手落在她的腕間,感受到那道陰寒氣息,便知道……那就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你難道一直沒有想過,連夫子和西陵神術都沒有辦法驅散的陰寒氣息,又怎麼可能是先天虛弱幼時傷寒便能造成的普通病症?」
對桑桑體內那道奇怪的陰寒氣息,寧缺早有懷疑,只不過他不說不想,讓自己不想便能忘記,此時聽大師點破,沉默片刻後說道:「依然只是猜測,這沒有辦法確定,老師說過,世間沒有無所不知的人。」
「是的,所以夫子讓你們來爛柯寺,首先就是要確定她體內的病到底是什麼,只要這樣我們才能知道真相,才能找到治病的方法。」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今年的瓦山三局棋,事實上就是為桑桑姑娘準備的,在虎躍澗旁,無論你再如何強硬,我依然會想辦法讓她去破那局殘棋。」
「為什麼?」寧缺問道。
「為了證明她到底是誰。」
歧山大師說道:「她破亂柯殘局的方法,乃是天算之法,絕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層次,所以這第一局首先證明了,她不是人間之人。」
寧缺沉默。
歧山大師又道:「在秋亭內,她與洞明下的第二盤棋,首選的便是黑棋,洞明此生最擅長在棋道上觀天象,那局棋最終黑白相守,勝負難言,便如光明黑暗於天穹之上對峙,又是冥王之女身份的顯兆。」
寧缺說道:「洞明大師當時說過,黑白分隔,本就是隨心意而定。」
歧山大師看著他背上的桑桑,疼惜說道:「天意要看的便是她的心意啊。」
第九十三章 冥王的女兒(下)
洞明大師從開始時,便一直坐在佛殿角落裡,此時聽到提到自己,宣了一聲佛號,便自沉默不語,看來便是他也早就知道了桑桑身世的真相。
歧山大師的目光離開桑桑的臉,看著寧缺說道:「你親自參與了第三局棋,雖然去得晚些,但你也應該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
「棋盤內外的世界規則雖然有種種差別,實際上都還是在昊天的規則範圍里,桑桑卻打破了時間之上的永恆規則——死亡。而你要知道,在昊天的世界裡,只有昊天本身才能制訂或超越永恆的規則。」
「一個能夠打破永恆規則的人,既然不是昊天,那麼她便必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甚至必然是來自永恆寂滅、無間痛苦的冥界。」
「真正的瓦山三局棋,本來就是佛祖離開這個世界前預下的諸多手段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手段,目的便是尋找冥王之子的蹤跡,便如盂蘭鈴一樣。」
「蓮生師弟當年也破過,但他的情況和桑桑不一樣,因為所選擇的方法或道路不一樣,桑桑在破局中所展露出來的非人間所能有的算力、冥冥中的心意以及對規則的無視,都在一步步揭示這個驚人的真相。」
歧山大師嘆息一聲,最後說道:「她就是冥王的女兒。」
寧缺說道:「不管是當年的佛祖,還是現在懸空寺、爛柯寺還是月輪的白塔寺,所有這些事情都是你們這些僧人在說。」
「但這是昊天的世界,如果桑桑真是冥王的女兒,為什麼道門什麼都沒有發現,還奉她為光明的女兒?我無法想明白這件事情,所以你依然無法說服我。」
大師說道:「既然投影到昊天的世界,冥王自然要為自己的子女準備諸多手段,昊天道門首當其衝,反而不如我佛門或書院那般看得清楚。」
寧缺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甚至他此時其實早已經明白了桑桑的身份,但他依然不打算承認,因為他清楚言語上的承認,會給行動帶來很多不便。
「我需要更多的證據。」他說道。
歧山大師嘆息說道:「那日在這座殿前,我曾說過你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你想便能做到,你不想,便能讓自己都想不到……這不是什麼禪鋒,而是真實的感慨,你與桑桑自幼一起生活,若真去想又怎麼會想不明白呢?」
寧缺沒有說話。
歧山大師指著佛光里的那把大黑傘,說道:「這把黑傘能隔絕一切,能傳導一切,包括光明,本就不是人間應該有的東西,不知多少年前,你得到這把黑傘的時候,難道沒有覺得奇怪,難道你沒有產生過什麼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