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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店鋪的東家不在,原先的老闆也不在,管事拿鑰匙打開蒙灰的木門,三人走了進去。這間店面很小,四周白牆上掛著一些條幅斗方,東牆的木列架上陳設著筆墨紙硯之類的物事,最令人滿意的是,這間鋪面前店後宅,後面小宅院裡還有一口井,寧缺二人四處隨意看了看,想到低廉的租金,心下便有些願意。
「這些字畫我不要,轉讓金得再減點兒。」寧缺看著那滿牆密密麻麻的條幅,看著那些條幅上生硬冒充古拙的破字兒,皺著眉頭說道:「那些筆墨紙硯雖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攏歸能將就著用,我當收破爛接過來,但得算是你送的。」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寧缺,滿是讚賞微笑,心想少爺這話說得漂亮到位。中介行管事欲哭無淚,心想這兩天已經知道你們主僕二人摳門到什麼地步,可沒想到你們能這麼摳!我只是個管事又不是你家仇人,一個勁兒折磨我算什麼事兒?
折磨來折磨去,總之這件事情算是談妥了,桑桑從包裹里取出銀匣子,仔細數了半天才把定約銀子遞了過去。雙方草簽了個文書,從這一刻起,這間位於東城區臨四十七巷的小書畫店,就正式歸了寧缺。
愉快笑著送走中介行的管事,桑桑擱下包裹,取出手帕蒙住頭與臉,又不知從何處抽出塊大毛巾,從宅後打了桶井水便準備開始打掃衛生。
想到今天可能要簽文書,二人直接從客棧退了房扛著行李過來,能省一天客棧錢他們絕對不會客氣。那位中介行管事明顯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不然他可能會開價更狠些,但更有可能他會被這對摳門的主僕嚇得屁滾尿流直接昏了頭。
小書畫店裡瀰漫著灰塵被水打濕的味道,瘦小的桑桑吃力搬動水桶,搭著凳子爬高蹲低打掃著衛生,偶爾抬臂擦擦露在手帕外的額頭,雖然上面沒有一滴汗珠。
寧缺向來不會理會這些事情,逕自搬了把凳子坐到了門旁,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皇城一角,看著清靜寂廖的臨四十七巷,看著眼前街道兩旁的槐樹蔭影,心想此地清靜無擾頗有文氣,日後鋪子的生意定然不錯,而且只花了這麼些錢,不由大感欣慰,笑著喝道:「少爺手癢了!」
忙碌的桑桑今天心情明顯也非常好,脆生生地應了聲,說道:「晚上吧。」
「好咧。」
草草用過晚飯,桑桑在擦得鋥亮的長案上攤開紙卷,取出墨錠石硯,注水入硯,捲袖提腕懸指,捉住墨塊在硯中緩緩畫圈磨著,不多時水墨漸濃。
所有物事都是前東家留下來的貨物,雖談不上好倒是齊備,寧缺早已在旁握筆靜待,右手前的筆架上斜擱著五六隻毛筆,看不清楚是什麼毫尖。
劣墨化開並無香氣反而有些墨臭,筆架上的毛筆看上去也不怎麼好,但他並不在意這些,臉上滿是期待的笑容,背在腰後的左手拇食二指不停搓弄,像是很癢。
所謂手癢不是想去偷銀子,不是想打小侍女的瘦屁股,只是想寫字兒了。
寧缺喜歡寫字。就算身旁並無紙墨筆硯,只有一根枯樹枝或是一把被雨水浸濕的大黑傘,他都會在泥地或青石板上不時寫著。十六年來,筆墨毫尖間的揮灑享受,毫無疑問與冥想並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
粗豪入墨緩緩一拖,吸足墨汁至精神飽滿,寧缺雙肩並立,靜靜望著身前紙卷,提筆出硯如厲刀出鞘,落筆入紙如刀鋒入骨,手腕微動紙上便多了一豎。
這一豎粗墨重錘,像是某濃眉大漢慨然挑起的眉梢。
隨著破紙第一觸,他的筆勢頓挫卻又緊接著圓融而下,這多年來,落筆行字早已深入他的骨髓血脈,並不需要刻意去籌劃經營,只需隨意而行便能自然行於紙卷之上,隨著筆鋒抹觸漸向左趨,一股質拙而又縱放自如的氣息躍然而出。
他在長安城裡寫的第一幅字只有十六個字。
「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
第三十四章 老筆齋的第一位客人
有好筆有好墨有好紙有好硯還有好夜色,身旁有漂亮侍女,身前有清茶一盅,桌旁有燃香三枝,窗外有明月一輪,捲袖盡心意而書,待意盡抬頭時輕彈手指,一把無柄飛劍自樑上破空而至千里之外斬了某位大將,這便是寧缺的理想生活。
在臨四十七巷宅子裡過的第一夜,他覺得自己無限靠近了自己的理想,雖然筆墨紙硯都是些廉價貨,雖然夜色寂廖而不幽曠,雖然只有清水沒有清茶,桌上只有充飢的稀粥燒餅沒有燃香,雖然窗外依然沒有明月,雖然侍女實在是太小而且太黑而且太難看,雖然他現在覺得修行就是一個很臭的空心屁……
雖然有這麼多雖然,但當筆鋒可以放肆在雪紙上舞蹈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很幸福,甚至覺得桑桑提議賣字兒實在是個天才主意。
渭城苦寒談不上貧困卻也難稱富庶,軍部運送的物資里更不會包括筆墨紙硯這些東西,所以從前想要寫上幾卷字花費可是不小,現在而今眼目下,筆墨紙硯可以任情使用,而且可以換錢,桑桑更不會低聲埋怨什麼,人世間哪有更快樂的事?
痛苦煎熬的時間總是度日如年,幸福享受的時間才叫逝水流年,當他終於抬頭,端起碗灌了半肚子清水,揉著發酸的手腕肩背決定休息時,門外早已是晨光漸作,遠處隱隱有倒水聲和叫賣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