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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和桑桑當然有興趣。
世間只知大唐有書院,書院有夫子,夫子最高,然而卻很少有人知道夫子的故事,歧山大師猜測夫子已經活了接近兩百歲,而寧缺現在知道,夫子已經活了一千多歲,一千多年的人生那該有多少精彩的故事?
黑色馬車駛出小鎮,駛過石橋,順著河流的方向繼續前行,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隨著道路彎曲,在視線里時隱時現。
夫子吃完了烤紅薯,接過桑桑遞過來的濕毛巾,擦掉唇角和鬍鬚上沾著的薯肉碎屑,又把微粘的手指擦乾淨,指著窗外東方某處說道:「很多年前,就在西陵神國的東面,有一個叫做魯國的國家。」
寧缺說道:「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夫子說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國家,現在早就沒有了。」
寧缺說道:「看來是個小國,而且不怎麼出名。」
夫子不悅道:「那是你自己不學無術,一本史籍都沒看過,你要問後山里那些師兄師姐,誰不知道當年的魯國?」
寧缺發現向來最擅長溜須拍馬的自己今天竟連續犯了兩個錯誤。
首先是忘了替老師把鬍鬚上沾著的食物碎屑擦乾淨,緊接著又沒聽明白,老師既然此時提到魯國,想必他與魯國之間大有關係,自己隨口一句話,就像是一巴掌險些打到老師臉上,於是他趕緊道歉。
夫子不再理他,望著已經不復存在的故國,說道:「我生在魯國……」
寧缺心想,果然是故國情懷不容侵犯。
夫子又說道:「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寧缺心想,您這句話等於是把全天下的人都扇了一記耳光。
夫子不清楚他這個學生在心裡一直不停補著台詞,繼續說道:「本來就是普通人,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樣,自幼讀書,明理,然後考試,很辛苦地做了一個官員,不料剛審了一個案子,便得罪了權貴,被迫辭官。」
寧缺好奇問道:「什麼樣的案子?」
夫子簡單說了幾句,看神情,明顯對當年之事猶覺憤憤不平。
「就這麼直接把那人的頭砍了?您有證據嗎?」寧缺小心翼翼問道。
夫子說道:「沒有證據,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惡人。」
寧缺嘲諷說道:「沒證據就判案,也不知道唐律第一怎麼就成了書院的規矩。我說老師,您到底為什麼殺那個人?是不是您看他不順眼?」
夫子大怒說道:「我說昊天也沒證據,還不是一樣要和它對著幹?」
寧缺有些緊張說道:「那是因為您看昊天也不順眼。」
夫子怔住,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也許你說得不錯,當年我畢竟還年輕,可能脾氣確實大了些。」
寧缺得了一寸的便宜,自然不能忘了再進一尺的乖,大笑說道:「老師,您現在活了一千多歲,其實脾氣也沒見得好到哪裡去。」
笑聲戛然而止,寧缺摸著自己腦袋上被棍棒敲出來的大包,覺得自己好生白痴,明知道老師脾氣不好,自己還說這些有的沒的做甚?
黑色馬車駛到桃山之下。
寧缺變得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和期盼,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神官和神殿執事們,沒有人注意到黑色馬車的存在,而夫子似乎也沒有再上桃山斬桃花的想法,讓馬車停在一株大樹下乘涼。
「被人奪官去職,我無事可做,去操持族裡的事務,總覺得有些不妥,而且當時世道紛亂,所以我只好隱居不出。」
「記得那年我已經三十多歲,不知為何,忽然對道門典籍產生了興趣。於是我開始看書,開始修行,很順利地初識,然後感知。」
「正如先前所說,我就是一個普通人,無論悟性還是資質都很普通,如普通修行者一般,按部就班破境而上,到了不惑境界,便開始停滯不前。」
「在普通人看來,再普通的修行者都很了不起,所以當時我對自己的修行速度沒有任何不滿意,就算停滯不前,也覺得很正常。」
「族裡對我被奪官一事,本來有很大意見,但當我能夠修行之後,他們對我的態度頓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把我送到桃山來做執事。」
夫子指著窗外的神殿說道:「到神殿之後,便有主事問我想做什麼,我當時在想,族裡肯定花了很多銀錢,還不如用這些銀錢給我買個官職。」
桑桑連連點頭,心有戚戚焉,心想用來買脂粉也是好的。
寧缺也覺得有道理,更好奇老師當年的選擇,問道:「您選了什麼?」
夫子說道:「我想自己既然喜歡看道門典籍,便要了個藏書樓的管理職司。」
寧缺重重一拍大腿,說道:「好選擇!」
夫子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寧缺贊道:「但凡最強大、最逆天的人物,都必然做過圖書館管理員。老師您看昊天不順眼,想來從那時起便註定了。」
第七十二章 夫子的故事(中)
夫子對自己的大徒弟說過,對很多人都說過,自己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在很多人看來,這很正常,在大師兄等無條件無道理信任老師的書院弟子看來,夫子對自己的這種評價明顯過于謙虛,以致近乎驕傲。
事實上夫子的認識很清醒,比如像此時此刻,他就無法聽懂寧缺這句話里的笑點,也無從感受這句話里強烈的讚美情緒。他想了想,沒有想明白,於是決定不再花時間思考,繼續講述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