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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侍衛處已經查過自己的底細,寧缺並不驚慌,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桑桑和已經死去的小黑子,再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他緩慢捏弄著掌間微濕的腰牌,沉默片刻後接著說道:「按您先前所說,應該不會有人主動聯絡我,那麼我有情況怎麼向您匯報?我想以後見面應該不會是在宮裡吧?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這種事情可以放在如此光明正大的地方進行。」
「為什麼不行?」徐崇山傲然說道:「全天下沒有比我大唐皇宮更安全的地方。」
寧缺嘆息一聲,無奈地接受了事實,然後抬起頭來,仰著臉滿懷期盼說道:「名譽上的賞賜也不能讓人知道,那麼我……什麼時候面聖?」
徐崇山怔怔看著他,旋即失笑出聲,揉著滾圓的肚子笑道:「你這小子……難道你丫以為今天入宮是要面聖?」
「難道不是嗎?」
「貴庚?」
「十六。」
「貴姓?」
「寧。」
徐崇山看著他認真問道:「你不是百歲老人,又不是皇族遠親,那你臉比別人大?」
寧缺摸了摸自己勉強稱得上清秀的臉頰,搖了搖頭。
徐崇山嘆息了一聲,看著少年搖頭說道:「常三他們幾個已經好些年都沒有見過陛下,那你究竟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單獨面聖?」
寧缺沉默片刻後認真說道:「我的字寫得真不錯,萬一陛下喜歡,說不定就捨不得讓我做侍衛,直接把我宣進宮來做侍讀什麼的。」
徐崇山斂了笑容,看著他嘲諷說道:「除了侍衛,能長年呆在宮中的就只有太監。」
寧缺表情微僵,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
徐崇山是大唐侍衛副統領,理所當然很忙,今日他特意抽出時間、最後無奈花了更多的時間單獨召見這個少年,已經是給了朝小樹天大的面子,談完事情後,自然毫不猶豫地把對方趕走,然後趕緊跑回議政殿旁伺候著。
寧缺走出空無一人的侍衛值日房,正憂愁自己該怎樣出宮,呆會兒會不會像誤入御書房那樣,誤入某處春柳宮院,遇著某宮怨冷婦,發生某些很操蛋的事情,或者會不會撞見某位被他定義為白痴但偶爾還是會想起的公主殿下……然後他看見那位把自己引進宮來的小太監像個幽魂般不知何時站到了身旁。
雖然很想質問對方交待事情不清楚讓自己在御書房裡受了筆墨的毒品誘惑以及驚嚇,但基於安全角度考慮,他最終還是緊緊閉上了嘴,老老實實跟著小太監穿過寂靜無人的湖柳花徑石門,坐上那輛逼仄馬車,穿過洗衣局向宮外駛去。
就在馬上要穿過洗衣局那片宮巷建築時,寧缺忽然偶有所感,胸口一陣發悶,顧不得身旁小太監表示警告的嚴厲眼色,掀起車窗簾帷一角,蹙眉向外望去。
目光穿過重重窄巷天光,越過片片梆子聲和瀰漫巷間的皂角味道,落在遠處某座宏偉宮殿一角,高淡碧空中那處檐上蹲著八九隻神態各異的檐獸。
他不知道這些檐獸叫什麼名字,是何方祥瑞誰家怪物,怔怔望著那處,只覺得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悶,心臟跳得越來越快,仿佛馬上便要崩斷自己的肋骨跳將出來,而隨著心臟跳動加速,視線中那些遙遠的檐獸變得越來越清晰,被風雨吹洗了不知幾百年的瓦石線條越來越靈動,似乎下一刻便會變成活物。
他悶哼一聲,捂住自己的胸口,不自禁想起那個雨天和桑桑初見長安朱雀像時的感覺,堅狠望著那些皇宮裡的檐獸,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卻不肯挪離目光。
稍早時間的御書房內,爆發了一場極為激烈的爭吵,侍衛副統領大人徐崇山和大內副總管林公公就像兩座雕像般守在御書房外,無論聽到任何聲音,臉上都不敢流露出絲毫表情,因為這二位大人物內心深處此時都坐著個孫子,害怕恐懼疑惑震驚到了極點,同時覺得御書房裡那位實在是太他媽有種了。
大唐天啟已有十三年,誰也沒有見過皇帝陛下如此震怒,即便昨夜發生春風亭事件後,陛下也只是重重拍了幾下桌子,罵了三十幾句白痴,可今天御書房內的皇帝陛下不知摔碎了幾盞茶杯,罵了多少句絕對不能讓人聽到的髒話。
「朝小樹!如果你還這麼不識抬舉,休怪老子收拾你!」
「怎麼收拾你?朕……朕……朕還真他媽的不知道!」
「你個愚頑到極點的傢伙,怎麼連點兒人世間的道理都不懂!」
「好好好,我今天最後叫一聲朝二哥,你到底留還是不留!」
御書房內驟然安靜,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忍不住轉頭互視一眼,確認看到了對方眼瞳里的震驚羨慕之色與自己並無二致,極有默契地再次轉頭無言看花看樹。
房間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響起朝小樹平靜溫和卻極為堅定的聲音。
「不留。」
啪嗒一聲沉悶的脆響,應該是那位大唐皇帝陛下摔碎了自己最珍愛的那方黃州沉泥硯,守在門外的徐崇山和林公公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尤其是徐崇山十分擔心陛下震怒之餘會做出一些事後肯定會後悔的決定,搶前兩步便準備叩門苦諫。
就在這時御書房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襲青衫的朝小樹平靜跨過門檻走出,待身後房門重新關閉後,回身一掀長襟,雙膝跪倒在地,極為嚴肅認真地三叩首,行了個君臣相見不再見的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