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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上的名字終於念完了。
曾靜大學士和國師李青山走到他身前,把聖旨鄭重遞了過去。
寧缺接過聖旨,沉默不語。
李青山神情凝重,說道:「陛下說,只要你承認前面那些命案,他會特赦你,因為畢竟情有可原,如果你覺得親王殿下除爵還不能補償,陛下和皇后娘娘會代表夏侯將軍向你致歉,做出補償。」
國師說話的聲音很輕,被風雪掩蓋,除了他自己和寧缺之外,沒有任何人能夠聽到,但人們能猜到他和寧缺在說什麼。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到此為止,心情漸漸放鬆的時候,寧缺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寧缺把聖旨擱到身後的椅子上,看著李青山和曾靜,以及皇城前的人們笑了起來,然後舉起手掌。
他開始鼓掌。
開始的時候,他的動作很輕柔,然後越來越用力,勁道大得仿佛是在用力拍打著一牆牆,掌心的傷口再次迸裂,四處濺血。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掌聲越來越響亮,血水從他的手掌間不停濺開,然後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後落在雪地里。
看著這幕畫面,皇城前的人們再次感覺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們的身體再次隨著風雪而漸漸寒冷起來。
「陛下很仁厚,唐律確實有些作用。能夠聽到聖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長安城裡響起,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寧缺感慨說道:「可惜終究還是有些名字被遺忘,我很遺憾。」
曾靜緊張問道:「還遺漏了誰?我馬上入宮去請示陛下。」
寧缺微笑說道:「還漏了將軍府里很多名字,比如馬夫,比如廚娘,比如園丁,比如丫環,還有……我的父母。」
曾靜不解說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將軍以及將軍夫人……」
寧缺低頭看著腳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點,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將軍和將軍夫人並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風雪驟散。
第二百七十七章 這不是書上寫的故事
從很久以前,軍方便開始調查寧缺和那幾椿離奇命案之間的關聯,雖然沒有找到任何證據,但是他的身世傳言早已在長安城裡流傳開來。
所有人都相信,寧缺便是宣威將軍林光遠的兒子,當年滅門慘案的遺孤,在世間蟄伏多年,終於進入書院一朝得勢,便要展開血腥的復仇。甚至皇帝陛下和夏侯,以至書院後山很多師兄師姐都相信這個傳言。
所以此時,當皇城前的人們聽到寧缺輕聲說出這句話後,不由被震撼得難以言語,完全無法相信,心想你若不是林光遠的遺孤,那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夏侯看著黑傘下的寧缺,眉頭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低頭看著雪上那些如梅花般的血點,仿佛看到了十五年前柴房裡地面上的那些血點,臉上露出莫名的笑容。
風雪驟散驟攏,漸驟漸急。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眾人問了三個問題。
「為什麼你們都以為我是將軍的兒子?」
「為什麼我一定要是將軍的兒子?」
「為什麼你們都希望我是將軍的兒子?」
眾人還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寧缺自嘲一笑,說道:「很遺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親不是宣威將軍,不是校尉,不是屬官,甚至也不是文員,他只是將軍府的門房,而且是二門的門房,便是連門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親自然不是將軍夫人,她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婢女,雖然她餵過少爺奶,可以出入後宅,但她依然只是一個婢女。」
「陛下替將軍翻案,我很欣慰,這是真實的感受,因為將軍和將軍夫人都是好人,他們死得很冤枉,只是我很遺憾於……沒有聽到我父母的名字。」
他看著皇城前的眾人說道:「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來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們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親是個孤兒,得將軍賜姓為林,他叫林濤。」
「我母親甚至沒有名字,她是被人從河北郡賣到長安城的,從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為她隱約記得自己在家裡排行第三。」
血水順著寧缺的手掌繼續向雪地上淌落,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敘說得也很平靜,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靜。
然而這種毫不激動的平靜,卻讓看到寧缺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生起,然後僵凍了全身。
這種平靜很可怕。
桑桑沒有害怕,只是感受著他此時的感受,悲傷著他此時的悲傷,寒冷著他此時身心的寒冷,下意識里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要給他一些溫暖。
「我知道,書上都是這樣寫的。」
寧缺平靜說著:「被奪走皇位的王子遠走他鄉,然後回國復仇,被奸臣陷害的大臣家逃出了一位少爺,多年之後他考中狀元,得到陛下恩寵,然後重新翻案。」
他望向人們,認真問道:「可為什麼每個復仇故事的主角都必須是王子?難道門房和婢女生的兒子就沒資格復仇?」
面對這個平靜卻擲地有聲的問題,皇城前的人們只能沉默,曾靜想要說些什麼,卻張不開嘴,李青山輕輕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