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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生大師眼如春湖溫暖,靜靜看著寧缺。
「我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我們這代人追尋的究竟是什麼呢?天道之下,能不能有一個和以前不太一樣的新世界?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軻浩然最後知道了沒有。」
他望向青石牆上的斑駁劍痕,慘白的蒼老面容上流露出一絲笑意。
「最終還是你勝了,你的傳人勝了,只是他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嗎?魔宗因你我而毀滅,會在他的手裡復興嗎?我對你的復仇,大概便會這樣開始,卻不知將如何結束,或者這應該是對昊天復仇的開始?」
然後蓮生大師收回目光,繼續看著寧缺的眼睛。
寧缺腦中嗡的一聲,感覺有很多事物便從老僧晶瑩平靜的目光中傳了過來,那些事物不是具體的修行知識,也不是畫面,只是一些若有若無的感受。
「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須先修佛,然後請勇敢地向黑夜裡走去,雖然你沒有什麼成功的機會,可能剛剛上路便會橫死,但我依然祝福你,並且詛咒你。」
蓮生大師靜靜看著他說出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然後緩緩閉上眼睛,擱在膝上的雙手散開,如白蓮凋謝。
寧缺雙手緊握著刀柄,惘然看著身前。
似乎有風吹過帶起細微的響聲,掛在刀鋒之上的老僧身體仿佛風化的沙雕般驟然乾裂散開,落到地面的那些凌亂骨片間,簌簌作響。
塵歸塵,土歸土,白骨的歸白骨。
宋國世家公子蓮生,伴著睡蓮來到這個人世間,還是個天真無邪的嬰兒時便已入魔,這不是他能選擇的事情,因為他的家族從先祖開始便一直是魔宗中人。
婚後,他疼愛的妻子發現了這個秘密,從而被他父親殺死。
他在墳旁立廬相守,不能同生想要同死,於是深夜入墓準備相殉。其夜風雨交加,他在墳前沉思半夜,披濕衣而回,開始週遊世間。
他離開家族,一路修行,於爛柯寺展現妙境,名聞天下。
他想要毀滅魔宗,然而當西陵神殿掌教請他入魔宗為間,第一次來到荒原深處的魔宗山門後,卻發現自己像回到真正家庭一般親近,才明白原來自己果然天生就是這裡的人,不是寺不是觀不是神殿不是瓦山,是被昊天遺棄的山。
他依舊想要毀掉那個已經腐爛,變得像蓮池底部污泥般腥臭的魔宗,然而他發現毀滅之後應該重生,所以他想開創一個嶄新的魔宗,然後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擁有不世天資,道佛魔三宗兼修,意圖以魔遮天,以道順天,最終以佛法抵達彼岸,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眾生之中,如此才能在嶄新的世界裡抹去舊世界那層太上無情的天道,尋回一些他想穿越時光尋回的東西。
為此他不惜行惡,漸不知何者為惡,做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成就了震世駭俗的威名,害死了成千上萬的人,然後他遇到一個叫軻浩然的人。
這時他本已布置好了一切,只需要隱藏在桃山神殿那張墨玉神座上耐心地等待,等待軻浩然死去,等待夫子死去,便將開始改變這個世界。
然而某日他在軻浩然的身邊看到了一名女子,那個女子臉上帶著純而媚的笑,很像他從前的妻子。他像朋友般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開始提前發動。
他沒有成功。
他被枯禁在幽冥中數十年。
他在絕望中等待希望。
然後在見到希望的那一刻,死去。
直到看到死亡,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什麼都不在乎。
他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在只是在等待死亡。
當年那個雨夜,他沒有勇氣掘開那座墓。
自此以後,世界對他來說便是一座淒清的孤墳。
他是走火入魔的掘墓人。
他是墓中早已死去的人。
寧缺神情惘然站在原地,手中握著的朴刀緩緩垂落。
蓮生大師就這樣死了,然而先前傳遞到他腦海里的那些意識碎片還存在。
那些感受很複雜甚至混亂,就如同蓮生大師這個人。
青石牆上斑駁劍痕里的最後那些劍意,還在向他的身軀里湧入,和天地氣息一道緩慢地改造著他的身體,破爛的棉襖綻著灰白色的棉花,微微顫動。
寧缺擦去唇角的鮮血,以刀撐地,艱難走向牆角,確認莫山山和葉紅魚只是陷入昏迷,並沒有死亡,才終於放下心來。
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處事方法,這時候絕對會趁著道痴昏迷的機會,直接一刀把她殺死,然而此時看著她身上那些恐怖的噬咬傷痕,不知為何他沒有動手。
寧缺靠著牆壁坐下,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胸口,開始劇烈地咳嗽。
感受著自己身體裡的變化,體味著老僧度給自己的那些意識,恐懼和不安漸漸占據他的心靈——如果這些事情被人知曉,夫子和書院會是怎樣的態度,一旦失去了這座最大的靠山,自己怎樣才能在遍布昊天神輝的世界裡生存下去?
接連遭受重創,他的身體已經瀕臨崩潰,此時終於放鬆下來,理智所帶來的恐懼混著傷勢強烈襲來,讓他愁苦焦慮無法自安,甚至來不及去思考怎樣離開魔宗山門,痛苦地皺著眉頭,惘然不知該如何面對以後的人生。
帶著滿腹的疑惑和恐懼,寧缺靠著牆壁昏迷了過去。
斑駁石牆上的浩然劍意飄落,漠然繚繞在他無知無覺的身體上,天地氣息灌入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卻還在繼續,而且看上去只要他活著便將永遠這樣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