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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令他煩惱的是生意,是那悽慘淡如鳥冷水秋如煙的生意。
長安城這場春雨竟是一下便是四五天,淅淅瀝瀝綿綿不絕,竟似沒有個頭,空氣陰冷道路濕滑,人們自然不願意出門,這條長街現在只有他一家鋪子開著,前後的鋪面都緊閉著大門,無法聚人氣,便顯得愈發冷清,每天除了三兩行人外便只有三兩隻麻雀踮著小腳跳來跳去,哪裡又能有什麼生意。
開張第一日寧缺掛在嘴邊的春雨貴如油,早已變成了春雨賤如尿,他坐在檻內的圈椅上看著店外雨絲,嘆息連連唏噓不已,如果人的目光真的能夠有力量,如果他是一位踏入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念師,那大概他那雙充滿幽怨憤恨的目光,足以將那堵灰牆直接掀翻。
那位中年男子說臨四十七巷兩側都是他的鋪面,但並不包括老筆齋對門這段灰牆,那段灰牆後方是需要擴建的吏部清運司庫房,正是寧缺不爽的原因之一。
中午時分,終於有人踏進了冷清的鋪面。那是名大腹便便的富商模樣胖子以及兩名隨從,寧缺本以為來者不善,可能是帝國拆遷部門請來的黑臉說客,難免有些警惕,待聽了幾句才知道不過又是兩個躲雨順便逛逛的閒人。
既然是閒人,寧缺自然懶得起身招待,雙手捧著微溫的劣質紅泥茶壺,望著店外雨簾,眼帘微睜像是愜意地要睡著般,實際上那顆急著掙錢的心早已急到腫了。
那位胖子富翁背著手,把臉湊到牆上仔細看著。不知道為什麼,數日來寥寥幾位進入老筆齋的人都習慣性地把手背到身後,似乎想以此表現自己眼力很不錯。這位富翁久居長安,附庸風雅多年倒也熏出了一些眼力,看了片刻後對身旁隨從說道:「你別說,就這麼一個破地方,居然還能有些不錯的字兒。」
這句話應該算是稱讚吧,只是顯得有些輕佻和居高臨下,如此口吻當然很難引動寧缺的知音情懷,依然安坐圈椅之中看似毫不關心,實際上耳朵卻豎了起來,仔細聽著這位富翁接下來會說什麼,盼著能賣出第一幅字去。
「少年,店裡這些字是誰寫的?」胖富翁轉頭問道。
「我寫的。」寧缺身子微微前傾,禮貌回應道。
胖富翁沒再說什麼,又看了會兒後搖頭惋惜嘆道:「嘖嘖……可惜,可惜了呀,有幾幅字倒稱得上秀麗,只可惜書者年歲尚淺卻要強行冒充大書家滄桑老態。也罷,今日既然避雨瞧見了,算你運氣不錯,三兒,把這幅字取下來,我要了。」
寧缺轉身望向三人問道:「這位客人,不知你出價幾何。」
「這幅字放在香坊外擺攤,頂多能賣五百文,你這既然有店面之費,而且我看你年少可期,給你二兩銀子。」富翁笑眯眯說道。
寧缺端起茶壺喝茶,放下茶壺罵娘:「滾。」
富翁驟然變色,惱怒訓斥道:「你這少年,怎如此不識抬舉!」
「年少可期不是年少可欺。」寧缺搖頭應道:「先前你說我年歲尚淺偏要強行學大書家滄桑老態時,我已經準備讓你滾了,只不過想看看你出價如何,如果你出價夠高,那我讓你侮辱一番倒也無所謂,只可惜,你出的價錢還不夠侮辱我。」
滿臉鐵青的富翁帶著隨從拂袖而去,卷著袖子洗菜的桑桑從後宅里沖了出來,看著早已消失在雨中的三人背影,臉上滿是遺憾不甘神情,小身子一擰盯著坐在椅子裡的寧缺惱火說道:「少爺,那可是二兩銀子!」
賣出去兩枚墨錠,三刀書紙,這就是老筆齋開張數日來所有的進帳,雖說那位中年男子免了他們三個月的房租,但想著今後書院裡的可怕花銷,桑桑每天夜裡睡覺都睡不踏實,所以難怪她會對先前那幕表現得如此惱怒。
反正沒有生意,吃過午飯寧缺乾脆關了鋪子,美其名曰安撫小侍女嚴重受到傷害的幼小心靈,實際上大概不過是自己想散散心,帶著桑桑穿街過巷去傳說中的陳錦記脂粉鋪逛了一圈,然後順便在一家叫澹泊書局的地方買了幾本閒書。
散心的效果很不錯,桑桑一手提著繩子捆好的書冊,一手提著陳錦記的脂粉匣子,黑黑的小臉上遮不住的歡喜,寧缺心情也極佳,右手撐著大黑傘,左手伸在傘沿外接著雨水,雨水擊打在傘面和他的掌心上啪啪作響,腳上的靴子踩在積成小窪的雨水裡啪啪作響。主僕二人像兩隻小麻雀那般蹦蹦跳跳便回了臨四十七巷。
忽然間,黑傘微微一震,寧缺站在距離鋪面還有十幾米外的雨中,看著那段被雨水刷黑的灰牆,看著箕坐在牆下的那人,看著那人黝黑此刻卻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發青的臉,握著傘柄的右手驟然一緊。
啪的一聲若戰鼓激盪!他左腳猛地踏進青石板上的水窪中,濺起一片水花,身體裡全部的力量積蓄至腰腹,便準備向那片灰黑的牆下衝去。
然而就在這瞬間,牆下那個渾身是血的黑臉漢子看著他艱難抿起唇角笑了笑,然後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他胸腹間有一道極為悽慘的傷口,黑衣盡碎血水橫淌,骨裂髒現,就算是那些傳說中進入無距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沒辦法救活他。
寧缺看到了這一幕,看懂了他的決然,然後聽到巷口處傳來的密集腳步聲與追喊聲,於是緩慢而笨拙地收回左腳,握著傘柄的右手無來由地劇烈顫抖起來。
「軍部追緝奸細!閒人走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