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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事實證明寧缺他雖然生得不若隆慶皇子那般美麗,但患得患失的激動興奮境況中,依然會把很多事情想得太美。
正有些輕微的失落和疑惑,便聽著皇帝陛下最後這個問題,寧缺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去年是那位叫祿吉的小太監安排自己來到御書房,既然皇帝陛下尋找自己半年時間,那幅花開彼岸天在朝堂之上鬧得沸沸揚揚,那名叫祿吉的小太監以及徐崇山統領,沒道理不把這件事情與自己聯繫起來。皇帝陛下一直沒有找到自己,那隻說明了一件事情——無論是徐崇山統領,還是那名叫祿吉的小太監,都沒有把自己曾經進入御書房的這件事情稟報皇帝陛下。
至於他們為什麼沒有稟報,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忘了比如白痴了比如擔心這件事情會帶來怎樣的麻煩,寧缺此時不清楚原因,但他清楚如果自己這時候的回答與徐統領及小太監的回答對不上,那麼極有可能會給對方帶去很大的麻煩,甚至也有可能為自己帶來麻煩。
所以他蹙著眉尖,作認真狀思考片刻後,搖頭誠懇說道:「應該沒有人知道。」
皇帝陛下聽著身後傳來的回答聲,大聲笑了起來。他把手中那本舊書塞回書架里,轉身看著御書房門口的年輕學生,感慨說道:「人品果然不錯,難怪朝老二看得起你。」
寧缺望向書架前,發現對方不過是個眉眼清秀、鬢現花白的普通中年男子,並不是想像中那般威嚴不可方物、氣勢比朱雀繪像還要可怕的怪物,而且看對方的神情和笑意,知道自己的回答應該算是賭對了,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對在何處。
皇帝陛下看著寧缺,忽然招了招手,笑眯眯說道:「你過來。」
看著皇帝陛下臉上的笑容,寧缺心頭微緊,強行壓抑著緊張走了過去。
皇帝陛下指著桌案上攤開的那幅字,笑著問道:「這幅字是你寫的?」
寧缺用餘光瞥了一眼,看著黃芽紙上筆墨淋漓的五個大字,瞬間回憶起去年某日自己寫完之後的得意驕傲與爽快愉悅,輕聲應道:「確是學生當日荒唐之作。」
「一點都不荒唐。」皇帝陛下微笑看著他說道:「我很喜歡你的字。」
終於開始表揚讚賞的流程,寧缺卻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樣應對,大概是皇帝陛下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過於自然隨意,只有平靜的欣賞,而沒有外露的激動,就像是在說皇后娘娘昨夜剝的大蔥很乾淨烙的大餅很香甜,這該如何謝恩如何動容?
皇帝陛下明顯也不指望寧缺會被自己的一句話感動得涕淚橫下,輕捋頜下長須,看著桌案上花開彼岸天五字,賞玩片刻後感慨說道:「朕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前面皇帝陛下一直是在用我自稱,這時候陡然換成朕,御書房裡的氣氛頓時為之一變,而且這句話里隱著的濃郁意味,較諸先前那句喜歡不知道強烈了多少倍,由極疏淡清雅轉為極濃烈欣賞,寧缺對前者不適應,聽著後者同樣還是不知該如何應對。
皇帝陛下笑眯眯望著他,忽然開口說道:「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你只寫了後一句,總覺得有些缺憾,今日既然找到了你,那為何不把兩句補完?朕替你磨墨如何?」
讓大唐天子替自己磨墨散筆鋪紙蓋印,對於世間嗜好書道的人們來說,毫無疑問是最高級的待遇,事實上是他們連想都不敢想的待遇,和這種待遇比起來,哪怕你把紅袖招里所有當紅姑娘全部塞進書房裡添香磨墨,也完全不值一提。
聽著這話,寧缺大感震驚,誠懇婉拒道:「這如何使得?至於魚躍此時海兩聯,本是陛下妙手偶得,學生只是個抄錄手段,今日再寫……陛下珠玉在前,學生哪敢拙劣代筆?」
他自幼生活顛沛流離,在大唐帝國最底層里掙扎求生,著實沒有太多與貴人們相處交往的經驗。在從草原歸來的旅途中與大唐公主李漁能夠廝混在一處,那是因為當時的李漁是一個清秀的小婢女,他雖然知道李漁的身份,但為了讓自己能夠更輕鬆些,也一直堅持把李漁當成小婢女看待。而此時他所面對的是天底下權力最大的男人,又該如何相處?
換成別的未經世事的年輕人,今日在御書房中大概會慌亂得一塌糊塗,可寧缺終究還是寧缺,他還是個孩童時便能在險惡世間生存下來,除了腰間的柴刀和殺人時的勇氣之外,比蜂蜜還要甜的嘴巴,比小狗還要可愛的搖尾乞憐本事,自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關於討上峰歡心、拍貴人馬屁這種事情,只要他願意做,他便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在渭城時,他一個外來少年軍戶,能夠得到滿城軍民喜愛,能夠讓渭城前後數任將軍都疼若子侄,可以想見其本事,此時把這本事用來拍皇帝陛下馬屁,自然是隨手拈來,毫無滯礙。
聽著妙手偶得珠玉在前這些詞,皇帝陛下微微一愣,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寧缺的臉,失笑訓斥道:「你這馬屁拍得未免也太生硬了些,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字寫得非常糟糕,哪裡擔得起珠玉二字?更何況是在你這個傢伙面前。」
寧缺呵呵一笑。他的臉皮極厚,渾然不以這句訓斥為念,他曾經親眼見過皇帝陛下寫的字,那確實是相當的……不咋嘀,然而那又如何?再生硬的馬屁終究還是馬屁,陛下你哪怕心知肚明自己寫的字很糟糕,可被人贊一聲還是會覺得高興,更何況是我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