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8頁
這些都是唐的拳頭。
在荒原上的連番刺殺里,唐冒著死亡的危險,拼著重傷,用血刀破了夏侯的盔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十幾道拳意。
過去這些日子裡,夏侯用自己雄渾的真氣和恐怖的境界,強行把這些拳意之傷壓制了下去,然而此時昊天神輝燒融了他體內的經脈晶壁,於是無法壓制的這些拳意,便在此時瞬間爆發了出來。
先前他用魔宗秘法,壓制住的那些傷勢,也再次爆發了出來,無數道傷口重新出現在他的皮膚上,畫面看上去極其詭異。
在死亡之前,要重新經歷一遍曾經受過的那些傷,重新承受一遍那些痛苦,不得不說,這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夏侯的腑臟全部碎了,甚至可以說是變成了爛絮一般的事物。
肌肉里的血不多,內臟里還有很多血,所以夏侯開始咳血,帶著黑色的濃稠鮮血,順著他的食管氣管涌到嘴裡,然後溢出嘴唇。
夏侯站在雪地里,一邊咳血,一邊大笑。
寧缺坐在雪地里,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也笑了起來。
兩個人的笑容,有著截然不同的意思。
雁鳴山崖畔,桑桑坐在雪裡,顯得極為虛弱,她看著遠方湖上的畫面,知道寧缺這時候根本不想笑,他肯定想哭。
想到這一點,她心頭一酸,便開始流淚。
涼涼的淚水,在她微黑的小臉上不停流淌,卻洗不去漸漸顯現的笑容。
這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於是她輕輕哼唱起來。
「我們來自山川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河畔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草原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燕境無人的小村莊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長安城無人居住的將軍府呀,要取你的命。」
這首歌的詞是她幫寧缺寫的那首笨拙的復仇小詩。
調子是寧缺小時候經常唱給她聽的搖籃曲。
桑桑的聲音很輕,還帶著一點點稚氣,說不上好聽。
但此時山崖上傳來的歌聲卻是這般動人,在凜冬之湖上悠揚不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你死以後
人將死,晨未至,夜還寒。
雪湖卻是無比明亮,昊天神輝在冰面殘雪與湖水裡持續燃燒,釋出團團水汽,隱隱能夠聽到漸沸的聲音,如霧中的清晨溫泉。
夏侯渾身是血,披散的白髮被血水黏成枯柳般的形狀,他看著寧缺,黯淡如螢的眼瞳里滿是深深的不解,嘶啞低聲道:「你那時候只有四歲……仇恨這種東西……對四歲的人來說不容易記住,你真的這麼恨我?」
寒風拂面,寧缺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說了幾段話。
「小時候在長安城的四年,是我上輩子和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的我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學,我只需要享受父母的寵愛,和玩伴打鬧,偷偷看將軍的書籍,可惜的是那些時光被你毀了。」
「我這些年在別人眼中活得還算不錯,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麼痛苦,是多麼的不快樂,所以我當然很恨你。」
「不管我這些年再怎麼做,當年柴房裡被我殺死的管家和少爺不可能再復活,將軍府里死的人不可能再復活,我的父母不可能再復活,我最美好的那段時光,也不可能再重新回來……那麼便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夠阻止我來殺你,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揮出那一刀是划算的,我還想要你們知道,我是在為我的父母復仇,我的父親叫林濤,我的母親叫李三娘。」
夏侯低著頭看著自己胸腹間的刀口,忽然問道:「大仇得報的感覺如何?」
寧缺說道:「感覺不錯。」
夏侯抬起頭來,微感惘然說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也說不好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反正就是很放鬆,總覺得你死之後,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我也不再是過去十五年裡的我。」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感到放鬆了。因為你死以後,我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寫書帖掙銀子,而不用每天夜裡都要寫很多枯燥乏味的符;你死以後,我可以經常去紅袖招聽小曲,而不用在書院後山聽師兄奏曲。」
「你死以後,我還是會修行,但不再是像過去這些年一樣只是為了讓自己更強大,而只是單純地興趣和愛好或者說滿足自己的求道之心;你死以後,我可以不用再像過去那樣,總是盯著你的背影,在渭城或是長安等著與你的戰鬥,我可以去南晉大河,去神殿東海,去看看這個世界和生活在這個世界裡的人們。」
他看著夏侯很認真地說道:「你死以後,我就可以不用再想著要殺死你,這樣我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夏侯笑了起來,笑聲很淒楚,神情很怪異。
「自由啊……」
夏侯看著寧缺的目光里充滿著憐憫與嘲弄,說道:「你身為正道弟子,卻入魔已深,便等若我當年背叛魔宗……你已經踏上我的老路,便註定只能在光明與黑暗的夾縫裡痛苦掙扎求存,你哪裡可能獲得真正的自由,自然更沒有什麼快樂。」
寧缺把朴刀當作拐杖,撐著虛弱的身軀,艱難地站起,看著夏侯說道:「書院不是明宗,我也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