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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宣威將軍副將陳子賢,如今的長安東城潦倒打鐵老匠人,瞪著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雨絲,如魚肚般的冰冷眼眸里滿是黯淡絕望情緒,始終無法閉上,任由那些雨水擊打在眼球上,把那些血水沖洗得乾乾淨淨。
貧民坊外的大黑傘下,桑桑默默看著巷口方向,從開始到現在姿勢沒有任何變化,穿著舊鞋的小小雙腳始終站在同一個地方,雨水越來越大,打濕了她的頭髮和左肩的衣裳,她卻沒有退後幾步去檐下躲避的意思。
巷口空無一人,卻有腳步聲響起,她扭頭望去,只見戴著笠帽的寧缺從西側某道路口走了出來,笠帽陰影間的臉頰蒼白無比,她急忙撐傘上前替他遮雨,然後趁著無人注意,快速離開了這片街巷。
油紙名單上的第二個名字終於在今天被劃掉,被殺死的陳子賢是將軍府滅門一案的直接兇手之一,然而回到臨四十七巷老筆齋中的寧缺,情緒看上去並不是太好,擦乾了身上臉上的雨水後,連腳也未洗便直接躺到了床上開始睡覺。
這些日子他在舊書樓里苦苦煎熬,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今天冒雨殺人,精氣神里崩著的那根弦崩到了極點,然後驟然為之一松,加上微寒春雨一淋,便如春山泥流般直接病臥床頭難以再起。
微冷的身體感受不到太多熱意,縱使桑桑已經給他蓋了兩床棉被,他盯著新糊了很多紙的屋頂,喃喃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進書院嗎?你知道我為什麼拼了命也要在舊書樓里呆著嗎?你知道我為什麼拼死拼活要踏進那個世界嗎?」
桑桑正蹲在門口忙著煮薑湯,沒有理會他隔個一年半載便會來一次的胡言亂語,也沒有時間去回答他這些無聊的問題。
寧缺艱難轉過頭去,看著門檻旁蹲著的瘦小身軀,沉默很長時間後微笑說道:「這問題真有些胡鬧,你當然知道……可是別的人不知道,喜歡,其實只是最脆弱最沒有力量的理由,殺一個御史殺一個老鐵匠都這麼費力,如果我還是現在的我,有三把刀看著很強大的我……怎麼有能力殺死夏侯殺死親王?」
「夏侯太強大了。」他轉過頭來,重新盯著屋頂那些新糊的黃紙,喃喃說道:「武道巔峰怎麼殺?不踏上修行路,這輩子我都別想殺死他。」
「公主殿下說過,如果少爺你還堅持天天去舊書樓里苦熬,身體會出事的。」桑桑端著滾燙的薑湯,坐到床邊吃力地把他半扶起來,低聲說道:「到時候不知道你能不能踏上修行路,夏侯還沒死你就得先病死了。」
寧缺接過薑湯,虛弱地舔了舔嘴唇,一口一口喝著,在喝的間隙中低聲說道:「希望可能很虛妄,但有希望總比沒希望要強,所以總得努力努力。」
桑桑靜靜看著他,忽然開口說道:「少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昊天老爺真的就讓你始終無法踏上修行路,那你能怎麼辦?」
寧缺把碗遞給她,虛弱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微微一笑後,極緩慢而又極平靜地說道:「如果昊天老爺這麼壞……桀桀,口胡,那我定要逆天啊。」
口胡大概便是口出胡言亂語的意思?桑桑心想少爺果然又開始間歇性發作的胡言亂語了,沒好氣地把他放平,然後去洗碗準備晚飯,不再理他。
半夜時分,寧缺的胡言亂語變得更多,因為他發燒了,蒼白的兩側臉頰上滿是不健康的紅暈,偶爾睜開的眼眸神采渙離,不時在屋頂黃紙和桑桑小臉間往復,似乎有些無法聚焦,乾枯脫皮的嘴唇說著嘶啞輕微難懂的話。
自行車后座,報名費,青少年宮,柴刀,巧克力,血。拖油瓶,血;岷山,血:渭城,血;草原,血;將軍府里全他媽是血。
「憑什麼呀?憑什麼呀……憑什麼呀?」
他抓著桑桑冰冷的小手,眼光卻不知道落在何處,緊緊蹙著眉尖,抿著嘴唇,酒渦像是個悲苦的問號,臉上滿是委屈的神情,不停說著這三個字,看著非常可憐。
桑桑把他額頭上的濕毛巾換了一條,將他摟在懷裡,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輕聲哄道:「是,都是他們的錯,和少爺你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們都是壞人。」
清晨時分,長安城的雨停了,寧缺的燒也退了,他迷迷糊糊睜開雙眼,覺得喉嚨間一陣火燒般的灼痛,習慣性地想要喊桑桑倒水來喝,卻發現自己身旁有人,艱難轉頭望去,只見桑桑合衣半坐在床頭,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滿懷歉意看了她一眼,他強撐著身體想要自己下床去倒水,卻還是驚動了身後的桑桑,桑桑驚醒過來,急忙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然後跳了下去。
寧缺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開口說道:「我是不是挺沒用的?」
桑桑將茶杯遞到唇邊,試了試溫度,應道:「少爺,你又說胡話了。」
寧缺喃喃說道:「看太上感應篇看了這麼多年也沒有看懂,看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更是連裡面的字兒都記不住,這麼拼命還是沒辦法修行,現如今更是墮落到殺個人都要大發一通牢騷,甚至還會大病一場……真是沒用啊。」
清晨時分,高大雄偉的朱牆後方,異花青樹包圍的御書房內,大唐天子李仲易站在門檻內,看著不遠處那些樹葉上滴落的雨水發呆。皇后剛剛侍奉他漱洗完畢用完早餐,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來御書房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