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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說道:「想明白時你自然便能明白。」
寧缺看著他說道:「弟子以為總要有個標準。」
夫子看著身前的小徒弟,看著他平靜面容下隱藏著的堅持,眼睛忽然明亮起來,就像是松枝上的露珠,反耀著清晨的光線。
「自然是有標準的。」
「誰來確定標準?老師您?」
「標準已經在那裡。」
「老師,可是我沒有辦法長時間在後崖里閉關,陛下還要見我,我還要學著怎麼管長安城那座陣,再過些天就是我那個師傅顏瑟的百日祭,我也得去磕頭。不如我每十天閉關八日如何?」
聽著寧缺的話,夫子眼眸越來越亮,露珠漸漸汪成水泊,水泊里儘是清澈而不知究竟何意的笑意,笑意濃得仿佛要溢出來般。
忽然間,夫子眼中的笑意驟然消失,看著寧缺緩聲說道:「昨夜在松鶴樓露台上,你曾說過你是什麼崗上什麼淡的人?」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寧缺喃喃應道。
夫子說道:「我不知臥龍崗在何處,但知散淡何意。」
寧缺聽懂了這句話,抬頭望向草屋檐角垂落的白草。他知道似夫子這樣的人,斷然不可能因為松鶴樓露台上的那番爭執便對自己的學生動怒,那麼為什麼要把自己關進後山呢?是因為自己……入魔的原因嗎?
小師叔當年遭天罰而死,聲名與身軀一道湮滅於荒野之間,不復再聞,莫非夫子便是因為那件舊事,便要把自己這個繼承了小師叔浩然氣的弟子關進後山,這是為了書院的正道名聲,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思緒紛雜而至,寧缺先前才想明白一些的事情頓時又變得面目模糊起來,胸腹間那道浩然氣隨意念而動,如一把刀般直直向上而去,刺得他的喉嚨有些乾澀,聲音微啞說道:「老師……原來是個不講道理的人。」
聽著這話,草屋裡的書院後山諸人大感震驚,二師兄面露不悅,大師兄緩聲嘆息,雖說平日裡夫子與諸生師生之間相處和諧,但老師便是老師,在這等嚴肅場面下,誰敢像寧缺此時這般質疑甚至是批判老師?
夫子沒有動怒,說道:「在松鶴樓上你不是說過你的老師最不講道理?」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請老師允我與家中侍女交待些事情,再去後崖。」
夫子說道:「不用了,你在後崖之上總還是要吃飯,讓你帶著小侍女過來,便是要她服侍你,稍後帶她一起去後崖便是。」
寧缺這時候才明白為什麼夫子要自己帶著桑桑一道來見他,原來早就已經做好要把自己關進後山的準備。他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以桑桑的性情,自己被囚禁在後崖,她肯定不會一個人離開,實際上便等若兩個人一道被囚,那麼如果自己被關在後崖一輩子,桑桑難道也要被關一輩子?
一念及此,那道像刀般凜冽直朴的浩然氣直衝胸臆,他再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惱怒地望向椅中的夫子,握緊了拳頭。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靜靜看著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將那口氣咽了回去,然後平靜說道:「謹遵師命。」
夫子看著身前這個最小的弟子,也是自己最後的弟子,靜靜看了很長時間,看著他苦苦思索,看著他沮喪認命,看著他憤怒難抑,看著他氣魄漸起,看著他斂聲靜氣,看著他歸於平靜,看著他回復如常。
「哈!哈!哈!哈!……」
夫子忽然仰首大笑起來,然後他自椅中長身而起,一拂身上黑色罩衣,未向眾弟子交待一聲,落寞向草屋外行去。
走出草屋,看著道畔那棵多年前兩個人親手種下的金蘭樹,看著樹上茂密青綠的樹葉,老人有些喜悅又有些遺憾地低聲感慨道:「世間果然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那麼又怎麼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呢?」
※※※
〖註:將夜的世界是有一種樹叫金蘭樹的。〗
第一百八十章 山崖之上望長安
看著向瀑布方向走出的夫子背影,大師兄和二師兄隱約明白了些什麼,然而他們依然認為老師把小師弟囚禁到後山崖壁的處罰過於嚴苛,因為雖說置之死地而後生,但不是誰都能像當年小師叔那樣的。
余簾收拾好案上的筆墨紙硯,向草屋外走去,路過寧缺身邊時停下腳步,輕聲說道:「既然老師的決定無法挽回,便帶著你家侍女隨老師去吧,不要讓老師在前面等的時間太長。」
寧缺此時也正看著遠處夫子的身影,祈禱著夫子幾聲大笑之後便忘了自己,讓自己避過這個劫數,然而聽著三師姐的話,才知道自己只是在痴心妄想,苦笑著嘆息一聲,隨她走出草屋來到竹椅前。
余簾師姐對唐小棠說道:「你隨我來,我給你安排住處。」
唐小棠高興地點了點頭,和桑桑揮手告別,說道:「看樣子以後我會一直呆在書院裡,到時候你來找我玩啊。」
桑桑點了點頭。
唐小棠開心跟著余簾向崖坪方向走去,開心蹦跳著就像個不安分的石頭,余簾則是文靜恬淡得像是棵秀樹,兩個年齡相差頗大的女子,身材同樣嬌小,氣息則是截然不同,在一處卻顯得極為和諧。
寧缺收回目光,看著身前的桑桑,笑著說道:「剛才拜師,夫子見著我便很開心,決定傳授我一些書院不傳之秘的功法,估計這些天我便要在後山閉關潛修,你先回老筆齋看家,完事後我馬上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