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4頁
黃楊大師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責,但也清楚此事辯無可辯,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此生最苦,來世或者最樂。」
寧缺在石階上轉身,看著殿內的佛像,說道:「來世再多歡愉,又怎抵得過無數代苦難?你們拜的這佛,實在是噁心之極。」
黃楊大師說道:「或者是錯的,但佛祖定下的規矩,誰敢違抗?
寧缺說道:「修佛要的便是靜心,僧人們坐在峰間,享受著那些奴隸的供養難道你們真的能靜心?真的能入禪定?」
黃楊大師說道:「絕大多數寺中僧人,終其一生都未曾到過峰下。」
寧缺說道:「但他們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懸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間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樣的強者,要出天坑,便必須經過原野,你們的眼中怎麼能沒有那些可憐的人?」
黃楊大師說道:「你說的有理,懸空寺傳承無數年,自然會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違反佛祖的戒律,他們也想做出改變,然而他們都沒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當他們試圖做出改變的時候,峰下的那些人竟會變得無所適從,苦難竟仿佛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依賴。」
寧缺說道:「信仰便是癮,要戒除,最開始的時候自然難免痛苦,然則怎能因為一時的痛苦就這樣放手不管?」
黃楊大師說道:「可如果佛國都開始崩塌,又能怎麼管?」
寧缺說道:「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黃楊大師無奈搖頭,心想你身為方外之人,這般想自然無錯,然而寺中僧人身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著佛國毀滅?
寧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黃楊大師說道:「不能忍,又無法管,便只能離去。」
寧缺說道:「所以你當年便離開了懸空寺,回到了長安。」
黃楊大師說道:「不錯像我這樣離開懸空寺的僧人還有很多。歧山大師少年時便通讀所有佛經,悟所有佛法,被懸空寺當時的首座視為不二傳人,然而大師不忍見峰下黎民苦楚最終破山門而出,去了爛柯寺。」
寧缺看著殿裡這尊金身佛像想著瓦山洞廬里久勞成疾的歧山大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寧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拔開青藤,來到蓮生舊居前的樹下。
他不知道這是棵什麼樹,只記得前些天來時,整棵樹只結了一朵白花,被風吹到他的肩頭,現在正插在桑桑的髮鬢間。
只過了數日,這棵樹上便結滿了小白花,在並不繁密的青葉間吐蕊展瓣,散發著極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風漸行漸遠。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說的那樣,無論寧缺在哪裡,她都能很輕易地找到他,絕對不會讓她走丟。
山崖間的清風拂過,青葉和小白花微微顫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青葉漸厚,小白花漸漸枯萎,畫面顯得極為神奇。
只有桑桑鬢間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嬌嫩欲滴,新鮮如初。
青葉漸厚、白花漸萎,並不意味著淒涼,也可能是豐收,因為只有花落時才會結出果實,沒有過多長時間,樹間便結滿了青梨。
寧缺這才知道,崖畔這棵樹竟然是梨樹。
他伸手在枝頭摘下一顆青梨,發現這梨比世間常見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極淡,嫩滑如玉,看著就感覺極為香甜多汁。
寧缺見過這種青梨,桑桑也見過,那是數年前在瓦山佛像後的洞廬里,歧山大師拿出一顆青梨請桑桑吃,然後桑桑分了他一半。
這青梨確實很好吃。
寧缺看著手裡的青梨,有些猶豫,甚至有些警惕不安,因為上次他和桑桑吃了這顆青梨便進入了夢鄉,被收進了佛祖棋盤。
如果是別的時候倒也罷了,然而現在他和桑桑是在懸空寺中。
寧缺一直不解,為什麼懸空寺里的僧人始終這般平靜,即便他們找不到桑桑和自己,總該有些緊張才是,然而峰間的無數座寺廟依舊如常,頌經的頌經,入定的入定,戒律堂還在懲罰僧眾,武僧不停跺地。
晨鐘暮鼓,依然清心,現在的懸空寺太過平靜。
懸空寺里的僧人們究竟在等什麼?等佛宗講究的緣法?他們在等待緣法到來的那一剎那?那剎那在哪兒?難道就在這顆青梨上?
寧缺看著手中的小青梨,微微皺眉。
便在這時,峰頂忽然傳來一道極為悠揚的鐘聲。
可以清心否?
寧缺並不這樣覺得,當鐘聲入耳時,他的心臟驟然緊縮,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用力握住,下一刻便會被壓裂!
這道鐘聲,不能清心,只能驚心!
寧缺臉色瞬間蒼白,痛苦地險些把手裡的小青梨握碎。
緊接著,他噗的一聲,噴出一口殷紅的鮮血!
穿過崖間清風的她的手,不知何時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桑桑的手。
一道至為純淨強大的神性,從她的手中傳來,瞬間占龘據了寧缺的身心,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將他已經破裂的心臟修復如初。
寧缺從絕望的處境裡擺脫,望向峰頂鐘聲起處,衣襟上滿是血污,臉上也帶著血水,眼睛裡餘悸難消。
這道悠揚的鐘聲來自懸空寺的大雄寶殿,來自他與桑桑曾經看過的那座古鐘,然而他哪裡能夠想到,這道鐘聲竟是如此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