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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陛下的態度,寧缺無法猜測,但他很清楚,夫子絕對不會在乎自己的學生殺了多少人,因為夫子不理世間之事。
不過先前將軍府里的談話,有些部分確實對他造成了一些情緒上的衝擊。
許世說得很對。
從逃離長安城,過千里飢地,入險惡岷山,在那些顛沛流離的歲月里,從某種角度說,寧缺就是一個無惡不作之人。
之所以無惡不作,那是因為他所處的人間有萬般罪惡。
為了在萬惡的人間活下去,他必須無惡不作。
後來到了渭城,再到長安,他來到了清平喜樂的人間,發現世上還是好人多,於是他開始嘗試做個普遍意義上的好人。
沒有人不願意做好人。
寧缺也想做一個好人。
所以從渭城開始,他就一直在學習怎樣做一個好人,一路學習到了長安城。
這和學習可以說成是某種偽裝,甚至更像是第二種人格的形成。
那種人格很不穩定,時而尖酸刻薄,時而憨喜嘮叨,故作無恥之態以討喜,有些小清新,有些小可愛。
但他骨子裡最真實的性情,其實還一直停留在四歲時,在通議大夫府柴房內手握滴血柴刀的那一瞬間。
如果面臨著外部的壓力,如果再次面對死亡,那份狠厲冷酷的性情,會毫不猶豫地從他身體最深處迸發出來。
登山入二層樓的那一夜如此。
在荒原上遇馬賊時如此。
在大明湖畔箭射隆慶皇子時也如此。
時時如此,時時不如此。
如此才是寧缺。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朱雀繪像之前。
就在這時,籌謀已久的暮春之雨終於落了下來。
第二百二十六章 朱雀認主
雨自天降,街上的行人紛紛走避,那些外郡來的遊客也依依不捨地離去,只剩下寧缺一個人站在朱雀繪像前沉默不語。
他撐開了大黑傘,雨點灑落在緊繃的傘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他看著傘前逐漸被雨打濕的朱雀繪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過去的往事不用提,今天在宮裡皇后娘娘震撼半蹲行禮,將軍府里許世一著將軍,都讓他覺得很是麻煩,尤其是許世的態度,讓他很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不是憤怒,而是類似失落的感覺,因為他也曾經是名大唐軍人,如同渭城裡的同袍們一樣,把這位大唐軍方第一人視作偶像,喝酒閒聊時提起鎮國大將軍的名字便會肅然起敬。
他記得某種關於精神層次需要的說法,他喜歡在渭城與戰友們逐馬草原,出生入死,他喜歡在長安城裡被民眾尊重議論甚至敬畏,喜歡書院後山的師兄師姐,這些都是很美好的精神需要。
所以他想做個好人,想被許世這樣的軍方重臣欣賞,而不是警惕甚至意欲除之而後快,然而可惜的是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春雨越下越大,纏綿得一塌糊塗,恰如寧缺此時的心情。
莊嚴清麗的朱雀繪像,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那雙不怒而威的眸子,仿佛被賦予了某種生命,驟然間生動起來。
普通人根本無法感知到朱雀繪像的變化。
寧缺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看著朱雀繪像的眸子,感受著地面石線里漸趨凝結的氣息,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
兩年前他初入長安城,帶著桑桑站在朱雀之前,曾經被這道繪像所散發出來的肅殺古意嚇得渾身寒冷僵硬。
後來他知道這道朱雀繪像是道神符,對侵入長安城的敵人能夠自動感應,並且能夠施出近乎知命巔峰強者全力一擊的威力。
此時朱雀繪像感應到的敵人,當然是寧缺手中舉著的大黑傘。
以現在寧缺的修為境界,自然完全不可能抵擋朱雀繪像的氣息,但是他站在春雨中,神情卻異常平靜安寧。
不是因為他手裡握著大黑傘。
而是因為他懷裡有根杵。
寧缺左手伸進懷中,握著那根被布包裹著的陣眼杵,看著傘前威勢漸起的朱雀繪像,說道:「現在不是當年,你以為現在我還會被你嚇得屁滾尿流或者變成冬天裡的鵪鶉?我現在是你的主人,你還能拿我怎麼樣?」
朱雀神符的主人,是不能自封的,而是顏瑟大師傳承給他,然後由大唐天子親口確認,並且由那根杵最終確定。
雨水間的朱雀繪像,感應到了黑傘下傳來的熟悉卻又多年不見的氣息。
寧缺的識海中響起一聲清亮的嘯鳴,鳴聲尖銳高亢,夾雜著幾分疑惑、幾分不甘、幾分悲傷和些許淡然。
雨水不停地沖洗,朱雀繪像里那道來自遠古的肅殺氣息漸漸淡去,直至最後歸於沉寂,變成一面普通的石畫。
寧缺知道這代表朱雀繪像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識海中那聲嘯鳴里的悲傷,是朱雀對師傅顏瑟的追憶。
寧缺站在雨中,右手握著大黑傘的傘柄,左手握著驚神大陣的陣眼杵,感受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雀在春雨里認主,代表著長安城這座大陣,從此以後便成了他的責任,也代表著大唐的安危,從此成為了他肩上的責任。
他喜歡這片土地,喜歡這個國度,喜歡平靜喜樂的生活,喜歡生活在此間的人們,所以他願意承擔這種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