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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這話,寧缺心想爛柯寺果然棋風極盛,哪怕是修行到心如止水的隱居長老,也不肯在這方面認輸,想必稍後定是一場苦戰,不由微感憂慮。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亭中那位老僧微微一頓後,緩聲說道:「能算透天機,何須還來算枰上玄機?十三先生,你可帶著光明之女自行上山。」
寧缺微微一怔,回頭對馬車裡說了兩句。
不知桑桑在車裡說了些什麼,他搖了搖頭,然後轉身說道:「我來瓦山求醫問藥,自然要遵守拜山的規矩,這局棋總還是要下的。」
聽著這話,秋亭旁的修行者們大感震驚,心想在虎躍澗旁,你那般強硬試圖闖山,眼裡哪有規矩二字,結果這時候卻要守規矩?
觀海僧也是好生不解,怔怔看著寧缺,爛柯寺住持更是心生不滿,暗道如此前倨後恭,真是豈有此理,你把我佛宗清靜地當成什麼了?
寧缺自然清楚人們的反應,只不過他也沒有辦法,因為先前桑桑說她很想下這盤棋,甚至她還想著稍後去到山頂,還要與歧山大師下第三盤棋。
如果換作以往,寧缺肯定不會理會她的想法,直接讓黑車離開秋亭直上山頂,然而現在不同,他明確知道小姑娘的心意,既然精神還能撐得住,那便下吧,只要她高興,無論這局棋是輸是贏,都無所謂。
山勢漸高,秋風漸寒,他從車廂里取出自己的書院冬服,把桑桑罩了進去,半抱著走進秋亭,望著老僧,說道:「她身子有些虛弱,大師不要見怪。」
老僧說道:「病人便應治病,何必非要來弄此一局?」
寧缺說道:「病人總是有多吃兩塊糖果的權利,我沒辦法。」
老僧笑了起來,臉上的皺紋就像被風拂動的林梢般微微顫動,說道:「我這一生修清淨無為,卻無法完全擺脫勝負之心,其實我也很想下這一局棋。」
寧缺聽著這話,忍不住笑了起來,心想這老僧比先前那老僧要有趣得多。
老僧看著被黑色罩衣遮住頭臉的桑桑,指著棋盤對面厚厚的帷布,說道:「既然是病人,哪裡吹得風,進裡面坐著便是。」
寧缺聞言,帶著桑桑走到帷布後,才發現這些帷布竟是由厚棉布織成,從亭上懸到地面,遮住四周,竟是一絲風都漏不出來,地上又有極厚的草墊,還有一床棉毯,帷布前方有道縫隙,正好可以把亭間的大棋盤盡收眼底。
沒有想到爛柯寺竟有如此周密的準備,寧缺再也不用擔心桑桑會被風吹著,很是滿意,然而忽然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心情不由驟然一緊。
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身體,面對著普通人的數百枝羽箭,哪怕是洞玄境的強者,也只能被活活射死,然而畢竟修行者能夠感知天地元氣,所以與普通人相比,極難生病,比如風寒,相信此時秋亭外的這些修行者,都不怎麼懼風。
那麼秋亭里的這道帷幕,是給誰準備的?
自然是桑桑。
寧缺此時才明白,原來爛柯寺方面對今日發生的事情早有準備,甚至確定了破局之人是桑桑而不是自己。如果說前者,是因為書院方面早有書信寄到歧山大師廬中,那麼後者怎麼解釋?難道說那位歧山大師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就在他皺眉思考這件事情的時候,那位南晉棋師的聲音在帷幕外響了起來:「我眼神不大好,能不能隔得近些看?也好給你們做個評判。」
老僧看著這名不請自入的南晉人,淡然問道:「你懂棋?」
南晉棋師微微一笑,說道:「略懂。」
老僧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又問道:「師從何方道場?」
南晉棋師神情微凜,應道:「家師許禇。」
老僧說道:「原來是許禇。你現在棋力與他相比如何?」
南晉棋師應道:「家師年老,在下勉力能勝。」
老僧點點頭,說道:「那確實還算懂得一些棋了。」
南晉棋師極為驕傲於自己的棋藝,先前說略懂,只不過是矜持之語,卻沒想到,這老僧竟是真的這般以為,不由好生惱火。
他這一生在棋枰之上只服三人,一個是月輪國某位忽然失蹤的宮廷棋師,一名是傳聞早已圓寂的爛柯寺洞明大師,而他最佩服敬重的則是自己在南晉的前輩,儼然已成一代傳奇的宋謙大師。除此三人,其餘的棋者都完全不在他的眼中,是以哪怕發現桑桑有天算之能,他依然想著要收她當學生。
南晉棋師氣得不善,便想與那名老僧好生理論一番,然而看著那老僧蒼老的面容,卻是無來由地心頭一凜,渾然忘了理論這件事情。
他確認自己從來沒有見過這名老僧。
但他總覺得老僧的臉很熟,似是在哪裡見過無數次一般。
南晉棋師苦苦思索,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便在這時,瓦山三局棋的第二局,正式開始了。
老僧望向帷幕,平靜問道:「光明之女,欲擇何色?」
帷幕里很快傳出桑桑的聲音,顯得沒有任何猶豫,仿佛不需要任何思考。
「黑色。」
聽著桑桑的回答,老僧身體微微一震,蒼老的面容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看著厚厚的帷幕,嘆息了一聲,說不出的遺憾。
帷幕里,桑桑也聽到了這聲嘆息。
走進秋亭,看著老僧慈祥和藹,她便心生親近之感,此時聽著對方嘆息聲里的遺憾,不由有些不安,輕聲問道:「不能選黑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