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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寧缺就這樣說了,而且因為他凝重嚴肅的神情,沉重認真的語氣,這番話竟被他說得沒有一點雨巷打老公罵鄰居的悍婦氣,反而像是一位在蕭瑟風中拈起一片微黃樹葉將要執劍遠行的公子般,頗顯平靜慷慨。
關於生死之間的情緒與選擇,寧缺這輩子做過太多次,所以他很平靜,也正因為他的平靜,所以從他口裡說出來的死字,比任何人都要有力量。
頑劣強悍如大黑馬,一生縱橫馬場囂張無比,然而當初在書院草甸間聽到寧缺說出那個死字時,頓時被嚇得四肢發軟,從此不敢再有任何異心。
隆慶皇子是人,當然更能聽懂這番話——我就是不想讓你道心圓滿,擊敗我和我自殺是兩回事——更關鍵的是,他聽出了寧缺這番平靜話里隱藏著的慷慨狠辣意味,如果他強行出手,寧缺真的敢死給他看,死給天下看。
他在裁決司里見過很多不怕死、也不在乎別人生命的人,有下屬,也有魔宗餘孽和那些叛逆,但從來沒有見過對自己這麼狠或者說不在乎的人。
莫山山也聽懂了寧缺的話,被圍巾包裹著的臉頰略顯蒼白。
寧缺看著隆慶皇子說道:「書院神殿相看兩厭,但想來也沒有興趣大打出手,可若今日我死在這裡,事情一定會變得非常麻煩。我必須提醒你,燕國太弱,而我家二師兄向來不怎麼講道理。」
隆慶皇子看著他的臉,眉頭微皺說道:「不是躲在女人身後,便是躲在山門宗派的背景身後,我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唐人,更懷疑你是不是男人。」
「我說過這種言語上的攻擊對我沒有任何用處。」
寧缺看著他認真回答道:「而且這個世界上除了極少數人,誰不是躲在山門宗派背景靠山的身後?如果你今日被神殿禠除身份,逐出桃山,這些年間與你結下仇怨的魔宗餘孽或是那些平日不敢惹你的人,誰不會想來咬你兩口,你受得了?」
隆慶皇子沉默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傢伙雖然年紀不大,但對世間事物竟是看得如此通透明白或者說暗沉,完全沒有絲毫年輕人常見的熱血。
莫山山看著寧缺的背影,也陷入了沉默,她安靜聽了這麼長時間的對話,很自然地聯想起在去王庭的旅程中,寧缺在車廂里對她進行過的那番教育。
「打不過對方怎麼辦?」
「逃。」
「兩虎相遇怎麼辦?」
「佯裝受傷悲苦乞憐說我已經默默愛你一萬年,想盡一切辦法以弱其心志;打他媽媽殺他全家抽他崽子耳光,想盡一切辦法激怒對方亂其心神;若你穿著鞋便去荊棘地,若你衣裳厚便擇苦寒地……」
今天看到寧缺的應對,她終於明白了這些看似荒唐好笑的話里,隱藏著為了營造勝利或者等待勝利而不擇手段,無視任何名譽尊嚴的絕然,而要總結出這樣的思想,那個人的生命里不知曾禁受過多少生死考驗和屈辱。
隆慶皇子看著寧缺的臉,忽然笑了起來,披散在肩頭的黑髮隨著夾雪寒風輕輕擺動,仿佛要飄然而去,然而從薄唇里緩緩道出的話卻沒有絲毫出塵之意。
「你今日應對看似無賴無恥卻有大隱忍強悍意志,懂你的人恨不得與你痛飲三千杯,只可惜我知道你不能飲。話說起來我對你家那個善飲的小侍女始終念念不忘,若你同意,本座願用燕西三座城池換她,日後夜裡有一酒伴倒也頗妙。」
突如其來,這位西陵神子提起遠在長安城裡的桑桑,自然不是真的有所感觸,而是他試圖拔離道心樊籬時的一次強悍嘗試。
寧缺微微偏頭望著他,看得很認真很細緻,目光里沒有一絲情緒,他在思考究竟是長安城裡的誰,讓隆慶認為桑桑值得他拿出來試探一下。
然後他笑著說道:「我家那個不值錢,不過傾國傾城也不換。」
隆慶皇子唇角微挑,說道:「傾國傾城亦不換,看來這個小侍女對你真的很重要。」
莫山山那雙細而凝黑的眉兒緩緩蹙了起來,看著身前不遠處的隆慶皇子,聽出了對方言語間隱而不發的威脅之意和激怒寧缺的決心。
然後她感到寧缺的姿式發生了一些很微妙的變化,似乎只是微微一挺肩,但先前所有的不擇手段全部消失不見,剩下的只是一個風雪間倔犟的年輕男子。
她知道隆慶皇子終於抓住了寧缺的要害,不由眼帘微垂,然後迅速進入絕對的明寧心境,手指間拈著的符紙開始無風微顫。
寧缺忽然說道:「我有一匹馬。」
雪崖之上驟然風停雪消,一片安靜。
「是一匹黑馬。」
寧缺直起身體,看著隆慶皇子平靜繼續說道:「你未婚妻晨迦公主也有匹馬。」
「白馬。」
「無論黑馬還是白馬,無論公馬還是母馬,誰能騎到身上,那就是好馬。」
聽著這話,隆慶皇子面色驟然一沉,向前再踏一步,崖間積雪自地而起,仿佛開始捲起一道由地面向天空飄起的風雪。
莫山山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漸漸行來的隆慶皇子,想著寧缺在車廂里所說的最後那句話,不由寒風拂面,容顏清殺寒麗。
隆慶皇子面無表情看著她,說道:「墨池真要對抗神殿?不過本座確實很好奇,書痴施展出來的半道神符,究竟到了何等樣的境界。」
「我說過要和你打嗎?我說過她要和你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