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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奔馳在草甸與丘陵之間,軟索時而緊繃如鐵時而微垂如葉,鋪著數層棉被與毯子的奢華車廂也隨之輕輕起伏跳躍,那位容顏清秀的婢女怔怔望著窗外快速後掠的景致,也許是想到了此時黃沙隨風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顯得有些僵硬,眼中卻又充滿了一種對未知前途的期待與熱切。
車廂內一名穿著華貴輕裘服飾的小男孩兒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著臉,口齒不清咕噥著幾句中原話,好像是想出去玩會。
婢女轉過頭來嚴厲地訓斥了小男孩幾句,然後神情回復溫柔,把他摟進懷裡,寵溺地揉了揉他的腦袋。
車簾被風掀起一角,春風拂上已不似當年那般柔嫩的臉頰,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隊伍的前方,臉色並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輛相對簡陋的馬車轅上坐著那名叫寧缺的少年軍卒,看他不停搖晃點頭的模樣,竟好像快要睡著了,作為一個嚮導本應該替整支隊伍引領方向,結果大部分時間都在打瞌睡,無論怎麼看都談不上稱職。
讓婢女表情冷淡的原因並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她看到的畫面中的一個細節。
寧缺在車轅上打瞌睡,看上去隨時可能從疾速奔馳的馬車上掉落,於是小侍女桑桑始終警惕守在旁邊,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軀努力支撐著他,黝黑的小臉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覺到她已經非常辛苦。
就在這時,車隊碾過一條極淺的草溪,寧缺被震得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發現這一覺恰好睡到了黃昏,於是便舉起手來,示意隊伍停下準備紮營。
睡醒了便紮營,似乎顯得有些不負責任和胡鬧,但隊伍里沒有任何人對他的安排提出異議。
離開渭城已有數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在事後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無論是從路徑選擇、營地選址、安全防衛、用水進食、便於逃遁各個角度上來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讚嘆的是車隊行路的速度還挺快。
貴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十幾名蠻子馬賊,本有些瞧不起渭城邊軍,但現在對那個少年軍卒做嚮導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們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燒水,婢女走下那輛被重點保護的名貴馬車,看著不遠處像郊遊般愜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準備吃涮肉的寧缺,看著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鍋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皺得愈發厲害。
旁邊有名孔武有力的護衛站了起來,看了她一眼,她搖了搖頭,示意不用跟隨,沿著溪畔穿過炊煙走了過去。
她承認這個叫寧缺的少年確實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長安那些自以為俊傑的少年貴介強很多,如果他真是一個長安貴公子,那麼這般作態或者還能讓她生出幾分欣賞之意,然而他終究只是個底層的粗鄙少年,卻如此壓榨本應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覺間便觸到了她的某方心境,令她極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遠處,婢女朝她溫和笑了笑,示意對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說說話。
桑桑向寧缺望了一眼,等到他點頭,才走了過去。清秀婢女從腰間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卻搖了搖頭——做了這麼多吃力的活兒,小侍女的額頭上竟是沒有滲出一粒汗珠。
寧缺這時候終於從草甸上爬了起來,撣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綠色草汁,微笑拱手行了一禮。
婢女沒有轉頭看他,淡淡說道:「我不喜歡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這種人表面上看著猶有稚氣,待人溫和可喜,實際上骨子裡卻是充滿了陳腐老朽之感,令人厭惡。」
沒有情緒的音調,微微仰起的下頜,並沒有刻意拉開距離的感覺,但卻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臨下的貴氣,作為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貼身婢女,即便對帝國大部分官員都可以頤指氣使,更何況是寧缺這樣的小角色。
寧缺笑著搖搖頭,轉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他只有一個小侍女,貴人有無數婢女,唯一的小侍女被貴人的無數婢女之一拉走說閒話,貴人還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卻只好自己去動手燒柴煮水做飯。
可能是邊塞風沙太大讓臉皮變得很厚的緣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尷尬的意味。
落日將沉之時,桑桑捧著一大堆奶干之類的零食走了回來。寧缺正痛苦地捧著碗燒糊的肉粥發呆,看見後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然後拼命往嘴裡塞著,含混問道:「她怎麼就這麼喜歡和你閒聊?也不想想我都幾天沒吃過正經飯了……這種貴人的廉價同情心,有時候用得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得,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為溫和得體,比渭城酒館裡賣的摻水酒還要假。」
「她人不錯。」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簾準備離開重新去做,卻被他喊了回來。
「這幾天你們都聊了些什麼?」寧缺問道。
桑桑蹙著細眉尖,很辛苦地回憶了很長時間,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麼愛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草原上的事情,不過我也忘了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聽到這句話,寧缺的心情頓時變得好了很多,輕輕哼著小調,嚼著口感極佳的奶干,說道:「以後再找你說話,記得向她收錢,或者多拿些這種奶干回來也不錯。」
入夜。
桑桑用溪水澆熄灶火,仔細確認後拖著熱水桶向小帳篷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們看著這幕畫面,知道這是小侍女在給寧缺準備洗腳水,不知多少人同時流露出鄙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