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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不贏對方還要去打,在有些時候可以說是勇氣,但有些時候可以說是愚蠢,寧缺撐著大黑傘,在長安城的微雪間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在勇敢與明智之間來回掙扎,卻始終得不出一個答案。
莫山山一直在大黑傘那邊安靜站著,大概猜出他此時心裡的痛苦,不由眼帘微垂,睫毛輕眨,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忍住不讓臉上露出笑意。
觀海僧人是個老實人,從小到大他一直聽著長老對夫子的敬畏仰慕,打心眼裡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戰勝書院二層樓的學生,此時見寧缺長時間沉默不語,暗想十三先生大概是不想讓自己輸得太過悽慘,不由覺得有些感動。
「十三先生若嫌貧僧修為卑微,不如坐而參禪如何?」他誠懇說道。
寧缺心想爛柯寺以辯難聞名於世,再說你這僧人膚色微黑,又有個觀海的名字,一想便知平日裡豆油吃得極多,很是擅長與人做口舌之爭,我要與你坐而參禪,豈不是不到三息便要無言敗退,正式宣告入世第一戰的失利?
輸不是問題,問題是大師兄不讓自己輸,問題是那樣會讓書院蒙羞,讓夫子丟人,而夫子好像很丟不起人,那麼這便會導致一連串非常嚴重的問題。
寧缺這般想著抬起頭來,與僧人清澈誠摯的目光一觸,他心頭微微一動,忽然覺得與對方相較,自己好像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飄落的雪花在大黑傘油膩的傘面上鋪了淺淺一層。
寧缺看著僧人平靜說道:「能不能麻煩師兄你等我半天時間?」
觀海僧人合什。
莫山山看著他問道:「你要半天時間做什麼?」
「我需要半天時間來思考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寧缺說完這句話,收了大黑傘背在身後,一個人在微雪中向長安城南走去,半個時辰之後,他來到城南那片新浚出來的大湖,於殘雪間緩緩坐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魚見
長安城南雁鳴山畔有片大湖,天啟十四年秋初才剛剛疏浚完畢,沿湖砌著的石堤里的灰泥似乎還帶著新鮮的味道。深冬時節,湖水早就已經凝結成冰,空中的濁氣似乎也變成了冰層上的塵埃,顯得格外清新。
寧缺前些時日聽大師兄說過這湖,所以先前撐傘獨自離開後便來到了此間。
他在殘雪裡坐了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大師兄的身影,但看到了大師兄提到過的那些破冰網魚的漁夫,他看著那些吱吱作響轉動的絞索,看著那幾匹在冰層上喘著熱霧努力奔跑轉動絞索,拖動冰層下巨大魚網的駿馬,沉默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爛柯寺長老關門弟子觀海,是他代表書院入世後遇見的第一次正面挑戰,如果他今日退卻躲避,必然會對今後的修行心境造成非常嚴重的影響,如果不敢接受他人的挑戰,那麼日後他憑什麼像大師兄說的那樣去正面挑戰夏侯?
之所以這件事情會讓他掙扎猶豫如此長時間,關鍵還是在於入魔,他很擔心在激烈的戰鬥中無法控制,暴露了自己入魔的事實。
就算他能強行控制住自己,然而小師叔傳承下來的浩然氣是他如今最強大的力量,元十三箭這等箭出必殺的物事也不可能用在修行境界互證的戰鬥中,這兩樣最強大的武器都不能動用,他靠什麼去戰勝觀海這樣的修行強者?
不能動用浩然氣和元十三箭,寧缺還是那個雪山氣海只通了十竅的修行廢柴,念力操控的飛劍像爬一樣,甚至除了桑桑之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本命物,用陳皮皮的話說,這種狀態下的他就算晉入知命境界,依然沒有任何意義。
寧缺坐在湖畔雪中,看著面前雪堆里的草絲,忽然想起土陽城那個庭園裡遮天蓋地的符意,想起那個瞬間施出無數道符的軍師谷溪。
他右手伸出棉袖輕彈一片淡黃色的符紙落在冰面上,嗤的一聲化作一團極微弱的火焰,然後瞬間黯淡,被湖面冰層輕而易舉地凍熄。
顏瑟大師雖然肯定他是最有潛質的神符師傳人,可是潛質並不等同於實力,符道本來就是一個相對艱難險崛的修行道路,哪裡有速成的可能?
寧缺看著湖冰上那些忙碌的漁夫和馬兒,沉默不語。
他曾在書院鏡湖側練習飛劍,他曾在魔宗明湖畔破境入洞玄,然而今日他在雁鳴山下這面無名湖畔坐了很長時間,卻依然一無所得。
時間緩慢而堅定地流逝,雪早已停止,長安城上方的雲層盡散,日頭漸斜,紅艷的暮光照耀在潔白的冰面上,仿佛要讓整座湖都燃燒起來。
看著這美麗到令人心動的景致,寧缺的心微微一動。
他想起師傅曾經對自己說過,寫符要存形忘意,施符卻要以心凝氣,存形忘意的意思他在舊書樓二層樓里看書時便已經有了很深的體悟,那麼有心無意這四字又應該做何解釋?如果說心字指的是念力,氣字又指的是什麼?
自然是天地元氣。
所謂施符便是以念力催動紙上的那些符文之意,繼而以那些符文里天然蘊藏的氣息影響周遭的天地元氣,如果符文足夠強大,那麼這種影響便會以一種難以想像的方式呈現出來,比如燃燒比如靜止比如山川倒流以至天地倒開……
要讓山川倒流天地倒開,那是傳說中比神符師還要高無數境界的聖人才能寫出來的驚世之符,寧缺現在距離那種境界還有無限距離,他如今寫出的符文太過弱小,只能調動極微渺的天地元氣,只能用來烘乾頭髮溫暖冬日小侍女和少女符師的身軀,便是要點燃灶里的乾柴都有些困難,更何況是用來對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