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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猜想這應該是佛宗的手印,下意識里按照石尊者的像模仿了起來,雙手伸出袖外緩緩合什,然後散開手指交叉,或屈指沉腕如蓮花,漸漸心中隱有所感,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走出佛堂,天地重新被明亮熾熱的陽光所籠罩,他眨了眨眼睛,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萬雁塔下走出一位中年僧人,朝著他微微一笑。
塔頂陋室。
中年僧人將一杯清茶放至寧缺身前,平靜說道:「你可以稱呼我為黃楊。」
寧缺接過茶水道謝,心裡覺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似乎聽顏瑟大師提過。
「想必你有些疑惑,為何我要請你登樓一敘。」
中年僧人看著他微笑說道:「我是受人所請,要與你說幾句話。」
寧缺抱著微溫的茶水,感到有些疑惑不解,心想誰人請你要對我說什麼話?就在這時,他終於想起來這位黃楊僧人的身份,想到以往聽到的那些傳聞故事,驟然一驚,趕緊起身長揖及地,行禮道:「見過……見過大師。」
黃楊僧人呵呵一笑,說道:「為怎樣稱呼我,很多人都覺得有些麻煩。百姓們眼裡,我是所謂御弟,很多時候都稱我御弟大人,可我哪裡是什麼大人,不過就是個和尚。」
寧缺笑了笑,不知該如何接話。
黃楊僧人指著身後書案上如小山一般的佛經,說道:「這些是我自荒原上取回來的佛宗真經,想要譯成平白文字,好將經中真義講與世人聽,只是才淺學薄,耗了這多年時間,還有很多卷沒能完成,所以請不要介意我直接開始講給你聽。」
坐在對面的中年僧人乃是大唐御弟,帝國內最受尊重的佛宗高人,雖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猜到他是受何人所請來對自己說話,然而這等高人放下這多佛經不去譯註,專程抽出時間來與自己說話,想必要講的內容極為重要,寧缺哪裡會有絲毫意見。
「我對符文之道的了解並不多,所以我只能從自身體驗過的修行過程講起。佛宗講究明心開悟,能持佛心便是佛,周遭的天地元氣在我們看來,可以說是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也可以說是自亘古以來便存在的某些光輝,昊天究竟有沒有像人類一樣的意志,無論是道門佛宗還是書院那些前賢,一直以來都還存在爭論,我們今日暫且不提。」
黃楊僧人說話果然直接,沒有任何寒暄,也沒有任何起承轉合,直接說出了一個極大的命題,然而稍作解釋便戛然而止,迅速進入正題。
「佛宗修行是苦行。所謂苦並不是吃苦,而是要在天地之間行走,與山崖溪澗親密接觸多年,其後某日山崖不動溪澗里多出一朵水花,或許便能感知到天地之間的元氣。」
「修行講究了解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感知元氣怎樣流動怎樣靜止,佛宗弟子也要學習,只不過我們的學習更多靠的是常年積累之後,忽然間想通這些事情,我們稱之為悟。」
真正的好學生哪怕面對著愛因斯坦,也不會像書院後山的魚那樣擺著尾巴完全被動地等著被鵝餵食,而是會勇敢而適時地提出問題,寧缺毫無疑問是好學生,所以在黃楊僧人說完這句話後,他皺眉問道:「由對事物的客觀存在極端熟悉從而認識到事物的所有屬性?」
「你總結得很好,難怪能進書院二層樓。」
黃楊僧人微微一怔,讚賞說道:「大致上便是這個道理,不過在佛宗看來,這些天地元氣在我們之前便已存在,在我們之後亦將永遠存在,這是一種超越世俗經驗甚至是生存經驗的客觀存在,所以我們生活在其間,更多的是感悟而不是掌握,更不應該想著去控制它。」
「所以佛宗不像一般修行流派那樣,用對天地規律的了解控制程度來劃分境界,沒有什麼不惑洞玄,以有涯之生去學習無盡之天地,怎能不惑?既然乃天地玄義,怎能洞徹?」
寧缺認真思考這段話,覺得佛宗的這些看法有些過於死扳,至少不怎麼積極。
「佛宗只講究悟,你悟了便是悟了,你沒有悟便是沒有悟。」
黃楊僧人看著他,平靜說道:「我自幼隨師傅在世間各處苦行苦修,師傅年老體弱辭世後,我聽聞荒原極西處有處佛宗聖地,便去了月輪國,又隨著月輪國的商隊進了荒原。七年之間,我跟隨十七支不同的商隊進荒原,有的商隊停留在蠻人部落便沒有再回來,更多的商隊帶著豐厚的報酬回到月輪國,但我始終沒有找到傳說中的佛宗聖地。」
「其中有一支商隊前後四次進入荒原,我也隨他們進出四次,和那些商人車夫護衛相熟。某日一場沙暴襲來,商隊被困秋城某處土圍,入夜時,一支前來避沙暴的馬賊隊伍,也進入了這處土圍,然後便是沒有緣由的殺戳。」
聽著馬賊二字,寧缺的眉稍純粹下意識里挑了起來,眼眸里泛起一道明亮的光芒,身體本能里驟然僵硬,殺意滿身,沉聲說道:「大師,後來怎麼樣了?」
他知道這句話問得很沒有必要,荒原馬賊的兇殘他比誰都了解,而大師現在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裡,想來其中發生了某些事情,甚至大師極有可能就是那天開悟。
果不其然,黃楊僧人說道:「馬賊對佛宗弟子終究有幾分忌憚,直到把所有人都殺光後才圍住了我。也就是在那一瞬間,隨師傅苦行二十載,進出荒原七年的我,終於開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