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4頁
難道說要彼此行禮,互問別後事宜,噓寒問暖,回憶舊事,然後才大打一場?寧缺和葉紅魚都很瞧不起這種白痴,在他們眼中,隆慶皇子和很多修行強者,都是這種白痴,既然是白痴,何必活著?
就在隆慶皇子有所感慨,有所感動,有所感傷,有所感懷,正想和寧缺說些什麼,展示自己的驕傲強大的時候,就在他的眼睛剛剛發酸,雙唇剛剛分離,卻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個字的時候,寧缺再次彎弓搭箭。
他拉弓控弦的動作是那樣的自然,甚至透著股渾然天成的氣息,令人毫無防備、提前警惕之心,讓人覺得避無可避。
隆慶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身上那件被秋雨打濕的黑色道衣,忽然飄了起來,他的人竟要融化在寺廟園中的秋景里,明明肉眼可以看到他在哪裡,但總給人一種感覺,當鐵箭來時,他便不會在那裡。
藉助對天地氣息流轉規律的深層了解,把自己與自然融為一體,藉助自然的力量戰鬥,這便是知命境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血色的碎絮在風中飄著,似把隆慶的身體遮掩無蹤。
寧缺神情平靜,看不出有絲毫不安。
桑桑手握大黑傘,看著寺廟院內隆慶皇子飄忽不定的身影,報了一個方位。
寧缺松弦,箭出。
廟內廟外相距不遠,楓樹已毀秋雨微,黑色桃花已斂。
這一記鐵箭,完美地釋放了元十三箭所有的威力。
廟內的空氣一陣波動,天地元氣驟亂,數朵無形的黑色桃花,從虛無中生出,心念流轉間,擋在了隆慶的身前。
這些黑色桃花較小,並不是他的本命桃花,卻是他的護身絕學,當初在荒原上,正是這些桃花,讓他在唐小棠不講理的血刀前,不致敗得太慘。
如今隆慶已入知命境,這些桃花的防禦力更是驚人,上面蘊著極豐沛凝純的天地元氣,而且附著令人恐懼的死寂之意。
然而終究不是本命桃花。
桃花朵朵開。
箭至。
桃花朵朵落。
黑色花瓣碎裂,然後化作青煙消失在秋雨中。
鐵箭一往無前,來到隆慶的面前。
隆慶臉上流露出震驚的神情,旋即這些神情盡數化作冷酷和狠辣。
對人對己的冷酷與狠辣。
他用自己的胸膛迎向鐵箭。
噗的一聲。
鐵箭射穿了黑色的道衣。
射穿了隆慶的身體。
射塌了寺廟本就殘破的後牆。
然後射入雨中,不知飛向了何處。
隆慶的胸口處被射出了一個洞。
站在他的身前,可以看到他身後的風景。
這並不美妙,十分恐怖。
任何一個身上出現可以看風景的洞的人,都不應該還活著。
隆慶還活著,因為他胸口上的那個洞,不是此時被射穿的,而是很久以前,在雪崖上,被寧缺隔著十幾里地射穿的。
從那之後,這個洞一直都在。
今天的鐵箭,便是從當年的箭洞裡飛了過去。
所以他沒有死。
只不過鐵箭上附著的強大氣息,依然撕裂了洞裡的臟腑截面。
隆慶佝著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咳一聲,都是血。
寧缺已經取出第七枝鐵箭,正在拉弓。
弓弦上的手指不再穩定,微微顫抖。
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
也有可能是今天自己最後的機會。
隆慶忽然抬起頭來。
雙眼一片冷漠。
冷漠的深處是怨毒的野火。
第三十八章 奔散的馬頭,離散的人
秋雨青山上的紅蓮寺,驟然間變得肅殺起來。
隆慶揮袖拂雨,道袖輕舞,風雨大作。
這一拂里,蘊藏著他絕對的憤怒。
這些憤怒來自於胸口的箭洞,那些沉澱數年的羞辱和傷痛,那些曾經的絕望,也因為他今日這場戰鬥的開端和他的想像之間的極大落差。
在他的想像中,身賦絕學,承襲半截道人一身驚天修為,又有通天丸之助,晉入知命境、並且遠不是普通知命境的自己,今日重臨世間,理當瀟灑踱步而出,輕描淡寫地擊敗寧缺,讓這個帶給自己無盡黑暗的仇人,陷入絕望之中。
然而誰能想到,從戰鬥一開始,他便始終落在下風,準確地說,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卑微境地之中,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一身霸道的知命境修為,還沒有得到絲毫展露,自己便受了極重的傷!
險之又險地硬抗閃避六枝元十三箭,還有一枝箭在鐵弓弦上,七箭之後,隆慶被壓製得苦不堪言,羞辱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
這看似簡單的道袖一拂,有著壓抑多時的怒火和被壓制到極點的戰意,一旦施出,威勢十分驚人,紅蓮寺殘破石階上下,雨水驟然一空,無數滴水珠,被盡數捲入袖風之中,然後狂肆地向黑色馬車襲去。
磅礴以至狂暴的天地元氣,混合著雨水前行,竟似比元十三箭也不稍慢幾分,每滴雨水,仿佛都變成了一根羽箭,或是一顆堅硬的石頭。
更令寧缺感到莫名畏懼的是,那些迎面撲來的漫天水珠,在雨空清光的照耀下,竟似塗了一抹淡淡的黑色,透著股詭異的危險味道。
寧缺悶哼一聲,射出了第七枝鐵箭,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把桑桑推入車廂里,這時,那漫天黑色的雨水便到了身前,他只來得及橫移大黑傘,遮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