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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濃,是真實的夜色,也代表著自北方蔓延而來的夜色,就像過去幾年那樣,人間正在慢慢地變冷,往年哪怕隆冬時節也溫暖如春的西陵神國,此時已經落了好幾場雪青青山巒已然被白雪覆蓋。
雪籠四野。來自北方的唐軍與南方的大河國軍堊隊,於十餘日前攻入西陵神國,神殿騎兵節節敗退,最終退守桃山周遭方圓數百里的範圍桃山通往人間的通道,盡數落於唐軍和大河軍堊隊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這種局面已經持續了十餘天時間,唐軍始終沒有發起最後的攻勢,代表書院前來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沒有走進過小鎮,不知去了何處,或者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攻破籠罩著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陣又或者是因為鎮裡那位屠夫?
時間持續越長,被圍攻敵方的軍堊隊來說並不是好事,率領唐軍的是徐遲,按道理來說,他不會犯這種錯誤,那麼這說明是書院在主事。
就像過去的那些夜晚一樣,今夜依然風雪緩落,小鎮四周靜寂無聲,仿佛又要無事無擾地過去到第二天清晨再來煎熬這一天……
鎮外卻響起了腳步聲。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從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門檻,望向緩緩走來的君陌,神情顯得異常漠然,或者說冷酷。
「你是來送死的?」
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舉起單手為禮,說道:「酒徒死了。」
遙遠北方小鎮那片如痛苦人臉的雲,還在夜空里飄浮著,其實並不太高,按道理來說,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夠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來自北方那座小鎮,怎能看不見那片雲?他與酒徒在這個世界裡一起生活了無數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訊?
他沒有說話,沉默看著君陌,就像看著個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這樣的人物用這種眼神看著,都會感到恐懼,至少會有些不安,或者說寒冷,但君陌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複說道,語氣很平靜,不是刻意點出這個事實與重點來激怒對方,而是在講述一個客觀事實,包括下一句。
「你也會死。」
屠夫濃眉微耷,說道:「如何?」
君陌說道:「我們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會活這麼多年,但他死了,證明他是錯的,你如果不想死,就應該與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說道:「他隨觀主去,我守道門,本就不同。」
君陌說道:「世間大路千萬條,不止這兩條。」
屠夫說道:「還有什麼?」
君陌說道:「歧路你怎麼選?籌碼你放哪一邊?那兩條路不通,還有第三條,昊天現在回了長安城,你沒有道理不選這條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確實應該選你們這條路,我沒見過神國的昊天,但見過人間的她,我從她那裡得到過承諾,但是……」
屠夫沉默片刻,說道:「我不想這麼選。」
君陌隱約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禮,說道:「請教。」
屠夫握著刀柄的手微松微緊,就像他此時的聲音,微有起伏,卻始終那麼堅定平靜:「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總以為他是相對瀟灑的那個人,而我卻是相對嗜殺殘酷的那個人,但事實上這幾萬年我很少殺人。」
君陌說道:「確實。」
屠夫說道:「不殺人是因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這麼一個伴,他被你們書院殺了,我總得替他做些什麼。」
君陌沉默。
屠夫說道:「因為他也就我這麼一個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有道理。」
確實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彼此為伴,只怕在漫長無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長無盡的藏匿人生路里早已走丟,沒有人能忍受那種孤單。
好在他們彼此可以為伴。
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夥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麼,便沒有人做。
君陌認為屠夫的話很有道理,便不再繼續嘗試勸說。
他向來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筆直的鐵劍,說道:「請。」
屠夫舉起那把油污滿身的屠刀,說道:「我會砍出一條路。」
沒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條路來。
屠夫舉刀向君陌砍了過去,沒有任何招式,也沒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覺不到刀上帶著絲毫的天地氣息,看著就像,不,就是簡單的一刀。
這一刀當然很不簡單。
如果有人每天拿著重若小山的屠刀揮砍數千記,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這種日子一直重逢了數萬年,那麼他砍了多少刀?
沒有人這樣做過,只有屠夫這樣做過,也只有他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活的足夠長,於是他修行的時間便足夠長。
都說修行在於天賦與勤奮,屠夫的修行天賦自然是歷史上最好的數人之一,他的勤奮也是最好的數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著什麼?
數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數萬,這是多少刀?
意味著,這一刀無敵。
柳白復生,也無法硬接這一刀。
觀主,也不會想硬接這一刀。
除了軻浩然,從來沒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