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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身下的榻,塌了。
寧缺和桑桑相擁著落下,落在堅硬的神殿地面上,地面震盪不安,生出波浪般的起伏,撐著神殿的圓柱表面,生出數道極深刻的痕跡。
神殿堅硬的牆壁仿佛瞬間被幾萬年的烈風吹過,無數牆皮石屑簌簌剝落,落在地面上,發出啪啪的響聲,似在鼓掌,又仿佛是別的聲音。
這道顫慄以難以想像的速度離開光明神殿向世界的四面八方開始傳播,山崖間覆著的積雪紛紛剝落,形成無數道細小的雪瀑,被雪凝住的桃花崩開了冰霜的表面,於寒風裡招展嬌艷的容顏。
宋國海畔的千里長堤里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鼓,開始不停跳起落下,砸碎無數礁石,濺起無數黑色的海泥,發出嗡嗡的聲音仿佛戰鼓。隨著這些信難激昂的戰鼓聲,大海深處生出無數場風暴,近乎黑色的海水如沸騰般翻滾,天穹之上的陰雲如天神手中的濕衣般擰動,聲勢浩大。
大河國莫干山的墨池裡搖濺出無數水花,莫山山坐在池畔,看著搖撼不安的湖水不知發生了何事,卻覺得有些失落和惘然,回頭望向山麓間張燈結彩的山廬,莫名悲傷,緩緩流下兩行清淚。
大澤同樣搖撼不安,風雪中的白色蘆葦顯得那般的可憐湖水倒灌入河道,然後在臨康城裡倒灌而出。葉蘇正帶著數百名窮苦漢子趁著冬日整修水道,看著漫過腳面的污水,回頭望向遙遠的西陵神國,若有所思。
在葉蘇的那間破屋裡,唐小棠坐在床畔,用調羹把溫度將好的雞湯送進陳皮皮的唇里調羹里的湯水忽然盪起了漣漪。
整個人間都在顫慄昊天的世界裡發生了無數場地震,沒有震塌多少房屋,也沒有多少人死去,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西陵神殿處於這場顫慄的中心桃山上的人們自然感覺的最為清晰,數千名神官執事披著衣裳,跑出各自的居所,望向光明神殿臉上寫滿了惶恐。山下村鎮裡的數萬信徒,也被大地的顫慄驚醒揉著眼睛,互相攙扶著來到屋外的風雪中,望著西陵神殿的方向,不知如何言語。
掌教、葉紅魚,還有趙南海等人來到了光明神殿外,他們臉上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卻沒有人敢踏進神殿一步。
世界的顫慄漸漸停止,光明神殿檣角崩落,殿柱將裂,搖搖欲墜,但終於沒有坍塌,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是風暴後的現場。
光明神殿裡也恢復了安靜。
寧缺抱著桑桑躺在床榻碎礫里,唇的摩擦與身體的相觸,不再像先前那般劇烈,變成了溫柔的清風,繚繞在彼此之間。
如擁清風,徐而不疾,寧缺的心神漸漸變得平靜,桑桑的眼神則變得越來越惘然,他覺得自己沉浸在最美妙的溫暖之中,就像是飄在盛夏的海水裡,她覺得自己正擁抱著最真實的溫暖,就像擁抱太陽的海洋。
他初識的時候,曾經看見過一片海,直到此時他才想起來,當初冥想感知到那片海時,懷裡正抱著還是女童的她。
如今他終於再次回到那片溫暖的海水中,他再也不想離開,他抱著她,輕輕地吻著她的唇,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做。
二人輕輕相擁,緊緊相依,微寒的冬風從她的唇進入他的唇,這便是呼吸著彼此的呼吸,溫暖的生命度量從她的身體傳到他的身體,這便是心跳著彼此的心跳,他的世界裡只有她,她的世界裡也只有他。
寧缺和桑桑同時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精神狀態,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她的身上打了一個寒噤,在他的身下打了一個寒噤。這場大人之間、男女之間的戰爭沒有分出勝負,他們在相愛相殺之間,終於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諧。
光明神殿前殿垮塌,煙塵湧向夜空,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轟隆巨響里,崖坪上的西陵神殿神官和執事們,臉色變得異常蒼白,數千人下意識里向光明神殿涌了過去,然後不安地停下腳步,掌教大人的神情變得極為嚴肅,但他也什麼都不敢做,甚至連推想都覺得是種褻瀆。
清晨時分,寧缺才從那種奇妙的精神狀態中醒來,才明白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近在咫尺的桑桑的臉,沉默不語。
他的沉默和男人清晨的沉默不同,沒有什麼尷尬,只是警惕,既然是相愛相殺,相愛之後,他也不知道會面臨什麼。
忽然間,他身體內發出了一些極美妙的聲音,那是雪水流過石礫的聲音,是雲海飄過山麓的聲音,他聽到了自然里最美妙的聲音,才明白在這一夜之後,他被鎖死的雪山氣海,竟然重新獲得了自由!
和昊天睡一覺,便能有這樣的回報?他看著桑桑的臉笑了起來,心想自己娶了這樣一個老婆,真是世間最划算的買賣。
桑桑閉著眼睛,仿佛還在酣睡,真正的如人類般的酣睡,她的呼吸非常悠長細微,如果不仔細注意,甚至會以為她已經沒有了呼吸。
悠長平緩的呼吸忽然間變得急促起來。
她睜開眼睛,看著寧缺,眼眸深處由億萬星辰組成的星海,開始掀起狂暴的巨瀾,其間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神威。
「我會對你……」
寧缺畢竟是人類,對昊天做出這種事情,難免有些不安,下意識里想要辯解數句,卻連負責兩個字都來不及說出口。
一道極為憤怒的嘯鳴聲,從桑桑的雙唇間迸發而出,聽上去就像是荒原上最恐怖的風穿過乾涸河床上野牛的頭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