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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踩得很重,很用力,仿佛要把細石子鋪就的山道踩破。
無數根無形的細針,從細石子縫裡探了出來,隔著堅硬的靴底,深深地扎進腳掌深處,瞬間的麻癢被極致的痛楚快速取代,然後清晰地傳入他的腦海之中。
寧缺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但他蹙著的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來,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氣,擺動雙手向前走去。
或有意或無意,或全神貫注或悄悄用餘光去看,或真正關心或只是好奇,或懷著看好戲的嘲弄心態,當寧缺走上山道第一次出現在書院眾人視野中後,很多人都在看著山道,看著寧缺的一舉一動。
人們看著寧缺踏上山道,看著他只邁出了一步便跌倒在地,忍不住紛紛搖了搖頭,有人發出了嘲弄的笑聲。
莫離神官正在與燕國使臣淡然交談,看似完全不關心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但看到寧缺跌倒之後,還是忍不住輕蔑地搖了搖頭,似他這等修道大家,看了這麼長時間後總還是隱約猜到書院在山道上布置了怎樣的禁制,此時看寧缺被符力壓製得如此之慘,確認他頂多進入不惑境界——不惑?在書院術科里大概算是不錯的水準,可就憑這等境界便想隱忍多日後一鳴驚人?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書院諸生那處,鍾大俊指著山道處冷笑說道:「譁眾取寵就是譁眾取寵,他只想著吸引注意,卻不想想這樣賣乖出醜,會給書院名聲帶來多大的損害。」
司徒依蘭看著山道上寧缺跌倒,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又聽著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牽著金無彩的小手向前走了兩步,和這些書院同窗們把距離拉得更遠了些。
「你的手有些涼。」金無彩擔憂看著她說道。雖然這位祭酒孫女更擔心還在山道上艱難前行的謝承運,但難免有些關心身旁的女伴,因為看上去寧缺似乎沒有任何機會。
「沒事兒,我就是看不得有些人的嘴臉。」司徒依蘭看了後方議論紛紛的同窗們一眼,冷笑說道:「寧缺即便只能在山道上走一步,也比這些連試都不敢試的人強。」
金無彩看著遠方林間掩映的山道,憂慮說道:「但看現在這樣子,只怕寧缺再也走不動第二步了。」
司徒依蘭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山道,在心中默默替那個被書院遺忘很長時間的朋友加油。忽然間,驚喜之色湧上她清麗的臉頰,指著遠處輕跳了起來,大聲說道:「看!快看!寧缺他開始走了!」
書院裡很多人都注意到山道上發生了什麼,他們看著寧缺艱難地爬了起來,停頓片刻後,移動左腳向前方走了一步。
然後寧缺走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雖然明顯可以看出身體有些顫抖,走的速度很緩慢,但可以感覺到他走得越來越穩,仿佛每一步都深深地踩進了堅硬的山道間!
書院諸生中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
一名大唐禮部青年官員站了起來,望向山道間臉上滿是激動之色,他不知道山道上那個年輕學生是誰,也不相信他能夠戰勝隆慶皇子登上山頂,但他覺得隨著那個年輕學生的行走,先前被壓抑著的驕傲與自信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
角落裡正拿出第二包點心準備吃的諸由賢,吃驚地張大了嘴,卻忘了把糕點放進去。他看著山道間那個人影,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對方。
李漁望著山道間,沉默片刻後微微一笑。
陳皮皮倚在舊書樓窗畔看著山道方向感慨說道:「你真狠,說起來……這個世界上還能找到比你對自己更狠的人嗎?我不知道,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還是不知道。」
說完這句話,他關上窗戶,幾片青葉振落飄下。
幾片青葉被風卷落飄下,掠過寧缺的肩頭,落到地面上。
山道旁的青林由很多種樹組成,而在這一段卻是竹樹居多,竹葉邊緣薄銳,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片的鋒利小刀。
山道間飄落的竹葉不是看上去像小刀般鋒利,而是真的像小刀一樣鋒利。
嗤的一聲輕響,掠過寧缺肩頭的竹葉,像鋒利的小刀般,直接撕裂了衣衫,劃破了他的肌膚,割開了一條極細的血口。
寧缺望向自己的肩頭,沒有看到衣衫上的破口,沒有看到染血的竹葉,沒有看到流血的細口。
但他知道這確實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因為他的肩頭清晰地傳來強烈的痛苦,甚至清晰到能夠感覺到血口裡竹葉留下的細毛所帶來的極難忍受的異物感。
他抬起右手撣了撣肩頭,就像撣灰塵一樣,這個動作當然無法把竹葉留下的無形傷口與痛楚撣掉,但奇妙的是,做完這個動作後,他就覺得輕鬆了很多,繼續向前走著。
又有竹葉簌簌然落下,擦過他的臉頰,擦過他的前襟,擦過他的後背,落到細石子鋪就的山道上。
他的身上衣衫如故,卻多了無數條無形的裂口,多了無數尋常人難以忍受的痛楚,但他臉色如故,只是更白了些。
一陣山風襲來,無數片竹葉紛紛揚揚席捲至空中,然後像暴雨一般淋漓落下。
寧缺走在這片竹葉雨中,再也懶得用手去撥拉快要落在身上的竹葉,只是沉默地繼續前行,明亮的眼眸里仿佛看到去年在臨湖小築里殺顏肅卿時飄落的竹雨。
他走得很用心,走得很用力,每一次抬步都會重重踏下,靴底濺起細微的灰塵,碾過凌亂堆積的竹葉,走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