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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缺沉默不語,平靜而專注地聆聽著。
「有些惱火的是,沒有人願意聽我講課,有些地方,是因為太窮,人們每天愁的是吃喝二字,沒心情聽我講課,有些地方,則是道觀不喜歡讓我講課,還有些地方,則是民眾不喜歡我講課,因為我講課要收錢。」
「您可以不收錢。」
「不收錢吃什麼?我總是要吃飯的。」
「老師,您真是一位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這個稱讚我很喜歡。當年我在現實里不斷碰壁,卻也沒有放棄這個理想,只是變得清醒了很多,漸漸明白,想影響整個人世間,我自己再強大也沒有意義,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俗世政權,或者像道門這樣的宗教幫助。」
「恰好此時,我在渭河之西的咸陽土圍講學,有個年輕人在聽我講學之後,半夜來找我,我以為他是要來拜師,便讓他明天清晨去土圍東鋪割三斤肉再來,沒想到他根本不是來拜師的,他是來招募手下的。」
「簡單一些說,那天夜裡,那個年輕人講述了他的理想,我發現他的理想,也是結束亂世,所以有些喜歡,便聽了下去。」
「您就這麼成了他的下屬?」
「我可能成為別人的下屬嗎?我只是答應幫幫他。」
「老師,那個年輕人……姓李吧?」
「是啊。」
黑色馬車不知何時離開了桃山,來到了長安城下。
「荒人強盛,西陵神殿單靠修行者無法對抗,所以開始整飭世間秩序,諸國兵甲漸盛,皇權漸起,唐國趁著這個機會積蓄實力,又遇著連續好些年風調雨順,國力漸強,才有辦法修這座長安城。」
夫子看著窗外的千年雄城,想著當年建城時的畫面,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說道:「當年修這座城的時候,應該算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寧缺看著長安城牆上的巨磚青苔,想著自己曾經對此雄城發出的幽思感慨,想著自己曾經震撼於修築長安城的那些前賢之偉大,不由無語。
自從夫子開始講述故事,他便經常無語。
當你發現,人間歷史裡最傳奇、最偉大的那些歲月,風雨沖刷不去的榮光,原來就在身邊時,你只能用沉默來表達內心的震撼。
隔了很長時間,寧缺才醒過神來,喃喃說道:「長安城是您建的,驚神陣,自然也是您建的。」
夫子說道:「顏瑟把陣眼樞交給你,南門觀里有些道人還不服氣……這陣本來就是我的,傳給你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寧缺說道:「當然,理所當然。」
「後來呢?」
「後來唐國便開始征討諸國,準備一統天下。」
「為何沒有成功?」
「打遍天下諸國無敵手,但還有座西陵神殿。」
「老師您沒有出手?」
「像為師這樣的人,豈能隨便出手,不出手才是最大的震懾……好吧,我承認當年的我雖然已經很強大,但還不夠強大,至少沒有把握,在不驚動昊天的前提下,把西陵神殿滅掉,把它的徒子徒孫全部鎮壓。」
「老師,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您已經足夠強大了。」
「當時世間真正強大的是荒人。那傢伙在荒原上傳道多年,魔宗大盛,已經做好南下的準備,唐國地處北方,首當其衝,沒有辦法避開荒人的鋒銳,被迫揮兵深入荒原,我也去和那個傢伙打了一架。」
「誰贏了?」
「我不像你小師叔那樣喜歡打架,打過的次數不多,但我沒有輸過。」
第七十三章 夫子的故事(下)
好久不見長安城,黑色馬車在朱雀大道上緩緩行駛,寧缺和桑桑掀起窗簾,看著熟悉的街景,難免有些感慨。
如同在桃山西陵神殿下一樣,長安城裡的居民,沒有人注意到黑色馬車,好像根本看不到它。
由朱雀大街向東,建築漸矮,便到了東城。
馬車駛入久別的臨四十七巷,停在老筆齋前。
隔壁假古董店裡,依然迴蕩著吳老闆和他妻子的吵架聲,巷口還殘留著酸辣麵片湯攤子留下的油漬。
咯吱一聲,老筆齋鋪門開啟,寧缺和桑桑把夫子迎入後院休息,只聽得一聲貓叫,牆頭有影子一閃而過。
他看著牆頭笑了笑,走到井邊打水,和桑桑一道清掃,準備做飯。這是夫子第一次來老筆齋,總要正經吃頓飯。
幾盤簡單的青蔬和家常肉菜,很快便做好,擱在前鋪的桌上,夫子取筷子吃了幾口,露出滿意的神情,很是緊張的桑桑這才鬆了口氣。
用完飯後飲茶閒敘,桑桑站在夫子身後替他捏肩,氣氛很是安寧愜意,只是盛夏的長安城總是令人惱火,寧缺拿了把扇子站到夫子身前。
他一面扇風,一面問道:「您為什麼沒有把明字卷拿回來?」
夫子說道:「當年在知守觀里看書的時候,我就沒有動過偷書的念頭,這時候自然更不會拿,想著留給那傢伙的徒子徒孫也好,直到後來你小師叔滅了魔宗,我不想讓道門拿回去,才把它揀了回來。」
在老筆齋里沒有坐太長時間,夫子喝完茶後便帶著二人離開,繼續坐著馬車閒逛,逛著逛著,便逛到了長安北城,隱隱可以看到皇城。
時值盛夏,長安城裡酷暑難耐,街上行人不多,大樹卻很快活,鬱鬱蔥蔥,繁茂至極,顯得極為濃郁,掩映宮牆,很是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