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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們也不是書院的師兄師姐,她是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根本不會被自己模擬出來的這些情緒所欺騙過去,自己最擅長的那些手段對她根本沒有用處。
他惱火說道:「銀子還是我掙的吧?」
桑桑蹙起細細的眉尖,說道:「但掙銀子都是我想的辦法,來長安後如果不是我逼著你賣書帖,我們現在還是窮人。」
寧缺這時候的頭腦有些不清醒,所以沒有聽見桑桑說的我們二字,不然他一定會胸有成竹很多,但因為沒有聽見,所以他此時滿腹委屈悲傷,幽怨想著自己在岷山里辛苦打獵在梳碧湖殺馬賊,還有冒著生命危險跟朝小樹去殺人,雖說是替小黑子報恩,但還不是想給這個家多掙些銀子。
他其實很清楚桑桑為什麼會離家出走,和她找到了親生父母無關,和什麼事情都無關,於是沉默片刻後開始繼續捲袖子。
桑桑繼續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
曾靜夫人在旁邊看著嚇了一跳,以為他要打自己女兒,咬著牙便沖將過去,想要把這個天殺的傢伙給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靜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皺眉看著書房裡的寧缺和桑桑,感覺到這二人並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種主僕關係,尤其奇妙的是,二人明明是在爭吵卻依然讓人覺著和諧無比,仿佛就像是一個任誰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寧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個世界。
這是一個習慣了相儒以沫從來不會想著要相忘於江湖的世界,如今這個舊的世界終於產生了一道裂痕,即將分裂或者重新組合,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律即將發生改變,卻不知道會向著光明的那個方向去還是黑暗的方向去,抑或會產生一場大爆炸,生成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
寧缺看著桑桑很認真地說道:「我們必須把話說清楚了,無論怎麼說我肯定是會結婚的,我們兩個不可能就這麼混一輩子。」
桑桑看著他微微蹙眉,似乎覺得他這句話說錯了。
「不好意思,因為太緊張所以說錯了。」寧缺重重拍了下腦袋,重新說道:「毫無疑問,我們兩個人肯定是要過一輩子的。」
接著他繼續說道:「但我終究還是要結婚的,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我很明白你現在的感受……」
桑桑忽然問道:「你說我們肯定要一起過一輩子?」
寧缺回答得相當理所當然:「必須的!」
桑桑說道:「那你又要結婚。」
寧缺點點頭。
桑桑說道:「你結婚就要和別人過一輩子,那你怎麼和我過一輩子呢?」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但對臉皮極厚的寧缺來講這不算問題,他笑著回答道:「就算結了婚,我們一樣可以一起過一輩子啊。」
桑桑回頭看著曾靜夫人問道:「朝里還有哪些大臣的兒子沒有娶老婆?」
曾靜夫人已經被二人先前那番對話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身為朝廷命婦,她哪裡見過這樣的主僕關係?這時驟然聽到女兒發問,竟是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下意識里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
桑桑回過頭來看著寧缺說道:「那我嫁他們。」
寧缺怔住了,有些惱意,又因為這些惱意而生出些羞,匯集在一處便成了羞惱,斥道:「你才多大點兒!嫁什麼嫁!」
桑桑說道:「聽說大河國那邊十四歲便能成婚。」
聽到大河國三字,寧缺無來由覺得自己矮了半截,氣勢頓時為之一泄,和言悅色勸說道:「但我們這是在長安城。」
桑桑說道:「就算在長安,再過一年我滿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寧缺愣了愣,大怒說道:「你又黑又瘦,還當過十幾年的小侍女,你以為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會願意娶你?」
桑桑盯著他的眼睛說道:「我是當朝一品大學士的女兒,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書院裡的二先生寵著我,我手裡還有幾萬兩銀票,你說憑什麼那些人不願意娶我?」
寧缺氣得渾身發抖,說道:「你不提銀票還好,一提銀票我便一肚子氣,你居然把銀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
桑桑提醒道:「我們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寧缺用力揮動手臂,斬釘截鐵說道:「不准嫁!」
在他說出這三個字後,學士府書房內一片安靜,曾靜夫婦神情複雜,而桑桑只是默默看著寧缺,寧缺有些尷尬地放下了手臂。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終於知道桑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學語的小女童,而一旦長大便無法回去,小女童變成小女孩再變成少女變成小女人最後漸漸年華不再,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所以必須開始思考長大之後的那些事情,無論那些事情是喜悅還是酸楚。
小女孩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睜睜看著桑桑嫁給別人嗎?
無論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還是青春正盛的姑娘,無論是婚後變得臃腫嘮叨的她,還是白髮蒼蒼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無法看著她嫁給別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憑什麼看著他娶?
寧缺低下了頭,有些無措,有些慌張,有些茫然,有些明白。